本书是学者汪广松的文化研究随笔集。收录了作者自2006年至今发表的中国现代文学评论作品,包括论鲁迅《野草》中的二观三行、周作人小说中的礼和仁、木叶的诗意批评等等,文学批评也是文学,本书旨在发掘文学作品中的佳构与妙手、真情与哲思、显白与隐微。
宛在水中央
博尔赫斯在论述《神曲》时说,那些煎熬灵魂的地狱层、南方的炼狱、同心圈的九重天以及怪兽等,都是“插入的东西”,也就是说,都不重要。但丁的目的,只是要在他的著作里,和贝雅特丽齐在某一个场合“重逢”。博尔赫斯指出,但丁曾经在一封信里一口气提到了六十个女人,“以便偷偷塞进贝雅特丽齐”的名字,他认为,但丁在《神曲》里重复了这种伤心的手法。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伤心?博尔赫斯引了《神曲》里的几句诗来说明:
我祈求着,而她离得很远,
仿佛在微笑,又朝我看了一眼
然后转过脸,走向永恒的源泉。
有一种解释认为,《神曲》里的罗马诗人维吉尔象征理智,而贝雅特丽齐象征信仰;还有评论家以为,贝雅特丽齐最后同意了但丁的祈求,接受了他的好意。博尔赫斯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让但丁刻骨铭心的是这样一个意象:
贝雅特丽齐瞅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然后转过身,朝永恒的光的源泉走去。
这个人生前死后已被夺去,仅仅是一个“宛在”,时时浮现在但丁心里的是缥缈的微笑和目光,以及永远扭过去的脸:那是尘世幸福永不可能的证明。
但丁写作《神曲》时已过不惑之年,他被母邦佛罗伦萨放逐,此时心境如同秋霜蒹葭,萧索寒静。永恒的贝雅特丽齐却在光明的天国,彼岸世界高高在上,“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而地狱和炼狱,就像是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道路,是到达彼岸世界的必经之途。那些痛苦的灵魂,又像是在暗示但丁的心境——不管怎样向往和渴望,伊人宛在,永不可及。
弗朗切斯科这样说道:“当贝雅特丽齐离去时,但丁没有发出哀叹,他身上的所有尘世浮渣已经焚烧殆尽。”博尔赫斯认为,从诗人的意图考虑,这是对的,从感情角度出发就错了。那意思是说,但丁并不想将痛苦从心里驱除出去,就像地狱和炼狱的存在只说明了天堂的意义,人世间的伤痛并不一定要“焚烧殆尽”。通过《神曲》,但丁凝练了所有的痛苦,就像是聚足全身的力气,好体会见到贝雅特丽齐微笑时的快乐。虽然她即刻转身走向永恒,虽然这快乐只有一瞬,可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瞬间得到满足和补偿。痛苦有多深,刹那就有多长。
我在想,当贝雅特丽齐离去的时候,但丁是不是可以追上去?他能不能在天堂里经常见到她?由此引发的一个问题是:但丁会把自己安排在哪个位置?
在地狱的第一圈,但丁见到了荷马、贺拉斯、奥维德和卢甘四位大诗人,他在诗里写道:“我成为这些大智中间的第六个。”(第五位诗人当然是维吉尔)对于但丁的当仁不让,《神曲》的译者在注释里说,这“正见他胸襟的阔大,与气魄的宏伟”。
但丁自然是“伟人”,可这里的意思未必仅仅如此。地狱第一圈是些“善良的异教徒”,他们的居所并非黑暗,而是一片开阔、光辉的地方。但丁愿意厕身“这些大智中间”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愿意住在“光明”的地狱里?这里没有贝雅特丽齐,可——
那些伟大的精灵呈现在我眼前,我心中因看到他们而感到光荣。
但丁在诗里列了一份名单,除了诗人之外,还有古代的英雄、哲人、君王、物理学家、几何学家、医学家等。详细列举这份名单并无必要,但丁也没有对此多费笔墨。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份独特的“伟大精灵”名单?他愿意和他们在一起,“因看到他们而感到光荣”。
虽然但丁在《神曲》中经过“洁净”后与贝雅特丽齐同登天界,但我暗暗地想,他也许并不愿意留在天堂。他历尽千辛万苦,只是为了见到贝雅特丽齐的回眸一笑,那一笑也仿佛只是但丁对彼岸世界投去的凝然一瞥,然后他就回到地狱里,回到他的痛苦里,与那些伟大的精灵在一起,用自身的光明照耀自己。
这时我们发现,“宛在水中央”的,也许并非伊人,或许是诗人自己:他不是应在彼岸(在水一方的只是伊人),但也并非就在此岸(那里只有受苦的罪人),他只是“宛在”,在无边黑暗的地狱里,忽然有一片光亮,宛如在水中央。
让流浪者归来
——李娟《深处的那些地方》及其他
我读李娟的文章,不由自主地会想到一些生活经验和经典文献。她的文章仿佛激活了在我心底沉睡的一些角落,翻出一个新鲜的东西来,虽然这个新鲜的东西依然是旧的。比如说《深处的那些地方》,读起来有一种很深的满足感,好像我自己也亲临其境一样。
文章共有九节,看起来随意,实际上思想情感一以贯之,层层深入“深处的那些地方”。深处的那些地方全部都是“深处的风景”,几乎可以串起李娟现有的全部文字。文章一个片段接着一个片段,围绕深处的那些地方展开,而究其实,那些地方只是一个点,作者不停地点击它,抚摸它,不同的内容只是繁复。可是这种繁复非常必要,经过繁复,某种情绪一次次地加深,一次次地推进,终于越积越厚,而思路也随之开阔清晰起来,核心乍现,一览无遗却又意味深长。
一
最先呈现出来的,是些日常的、普通的东西,或者说是些表面的事物。第一节简单地介绍了山里的生活,这里的生活不需要钟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作者本人每天下午都会有一次漫长的散步,在森林、河流、山谷间游荡,睡觉,天天如此。日常生活像森林、河流一样形成背景,周而复始,恒常如是,乃是一切生活生起和发展的基础。没有钟表的生活完全按照自然节律进行,外婆根据太阳的脚步来安排晚饭,仿佛掌握了时间的秘密,她的出现构成一种“深”。李娟在多篇文章中写到外婆,在外婆身上附着童年和童年的秘密,还有一种古老的、行将消逝的生活,外婆、妈妈和“我”是一个命运性的系列。
这里是新疆阿勒泰地区,人们生活在自然深处,就像有些人生活在城市深处。李娟见过真正的蓝天、白云和风,以及各种自然事物,还有过许多“奇异”的经历,始终脚踏大地,勤恳、认真地生活。那些努力活过来的人,都是活在深处里的人吧?
第二节一变,在经常性的日子里有一个“有时候”:上午出去散步。她经历了两种情景:一种是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另一种有人迹,也有声音。首先是油锯采伐时的轰鸣,接着,她突然听到身后有“花儿”(一种歌声)陡然抛出:“尖锐地、笔直地抵达它自己的理想去处——上方蓝天中准确的一点,准确地击中它!”这种感觉,是空谷足音吗?庄子曰:“夫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然而在她听来,歌声像烟花一样绚烂又缥缈,更多的只是孤独。不过,足音很快就在下一节出现了(有人笔直地向她走来),而且还会在后面的文字里以别样的面目出现。
虽然她经常散步,可还是保留了一个空白:“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是北面的那条山谷。”但为了找妈妈,她还是去了那条山谷,这次,有一个小孩向她笔直跑来,她们之间有过一些简单的对话,然后她就离开了,简直是逃离。于是她看见浩瀚的山林莽野间,一个小人儿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以此为中心,四面八方全是如同时间一般荒茫的风景、气象……”这条山谷里如果没有人,也显不出孤独,有了那个小孩,孤独才倏然可见。小孩子的孤独气象岂不正是作者本人?她看见的是自己。
虽然涉足了那条山谷,她实际上不曾深入,未能抵达更深的地方。在栖居和游牧的地方始终存在一个令人敬畏的所在,在她看来,那是一处“永远”和“转瞬即逝”的地方,而正因为有了这样一处空白,有了一个未能穷尽和不可能穷尽的地方,自然和生活才显得更加深密。有了这种地方,文章才可以叫作“深处的那些地方”。
二
前三节的内容大体上可以说是作者出去寻找风景,第四、第五节则是那些风景向自己走来,其中第四节写实,第五节虚写,核心意象是:有一个骑马的人向“我”走来,笔直地向着我而来。
开始是实写,可是实写中也有虚意,她通过一块水晶观看世界,“光在水晶中变幻莫测地晃动……天空成了梦幻般的紫色”。这时,她就看到,“一个骑马的人从山谷尽头恍恍惚惚地过来了,整条山谷像是在甜美地燃烧”。这不由得让人疑惑起来,她看见的到底是梦幻还是现实?她放下水晶,没错,“风景瞬时清醒过来似的,那个骑马的人也清晰无比,越走越近”。于是,她就开始等待,时间仿佛静止了,“手心空空的”,一抬头,那个骑马的人来到了近前:“他歪着肩膀,手边垂着鞭子,缓辔而行。”真感人呐!只有天空惊人的蓝,还有不远处森林的深厚力量,才可以稳稳地托住这种感觉,而“我所能感觉到的那些悲伤,又更像是幸福”。
接下来从实到虚,从外境过渡到内心:透过水晶看到那个骑马的人,那个人又准确地走进内心。“他牙齿雪白,眼睛明亮。他向我走来的样子仿佛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笔直向着我而来的。”他是“笔直”地,从一开始就“笔直”地走向“我”的,从外面一直走到心里。“笔直”也是深处的表现,心深了,看见的事物也是笔直地向着自己敞开。
“我”怎么办呢?“我前去迎接他,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那种情感是真实的呀,“怎么能说我没有爱情呢”?两个骑马的人,一个在现实里,一个在心里,他们都真实地存在着:“他歪着肩膀,手边垂着鞭子,缓辔而行。”再到近前一看,“他牙齿雪白,眼睛明亮”,于是“我在深绿浩荡的草场上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前去迎接属于自己的命运。可是,“又突然地转身,总是会看到,世界几乎也在一刹那间同时转过身去……”世界几乎和“我”同步,在一刹那间同步,现实和心里的影像几乎要统一起来,可是会突然转过身去。“总是差一点就知道一切了”,但总是在那时,“有人笔直地向我走来”,于是,从梦想回到现实,两个世界不再统一。
三
经由前五节铺垫,从外到内的风景描写,世界形成了,显出了它的脉络和骨架,露出了核心。这个世界有一扇门,妈妈是钥匙,当她还在“我”的视野范围内时,世界是“敞开”着的;当她外出散步消失在森林里时,“世界一下子静悄悄地关上了门”。妈妈不在时多么寂寞,寂寞的意思是:现在世界是一个人的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核心,而就是这个世界本身。
现在作者的视线转移到了门口外面的草上,野草长得非常旺盛,“到处枝枝叶叶,生机盎然的”。看见草,就留意到风,可是看久了就观察到草们的“动”,不是因为风而动,“而是因为自身的生长”而“动”似的。草自身在动,“似的”表明一种趋势,是一种动态,她进而发现,整个世界都在“动态”当中:
天空的蓝也正竭力想逃离自己的蓝,想要更蓝、更蓝、更蓝……森林也是如此,森林的茂密也在自己的茂密中膨胀,聚集着力量,每一瞬间都处在即将喷薄的状态之中……河流也在那么急湍,像是要从自己之中奔流出去;而河中央静止的大石头,被河水一波又一波地撞击,纹丝不动,我却看到它的这种纹丝不动——它的这种静,也正在它自己本身的静中,向着无限的方向扩散……
这是“我”看到的世界:从上到下都在动。而“我”呢?“如同哑了一般,如同死去了一般”,只能“不停地细心感知,其实却是毫无知觉的一个”。是进入“无我”状态了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世界只是在“我”心里无边无际地展开。这时,“突然心有所动”,又因为这个“动”,世界不动了,“突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世界突然进入不了我的心里了”。这个点是什么?是妈妈回来了,就像前文说过的那样,“有人笔直地走向我”,她的心捕捉到了这个信息,“被什么更熟悉的东西一下子填满了”,世界因此敞开来,或者说“我的世界”消失了,只是这个世界的一个部分,不是全部,而就在刚才,她还拥有全部世界。
这个过程简略地说就是:不是风动,是草动;不是草动,是我心动。它是“我”的世界的生成法则,以“我心”为基础呈现出来。这一点,作者在文章最后总为两段,两段其实是一段。第一段:“我是说:世界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我所看到、所感知的世界,另一部分就是孤零零的我……”两部分即是我与我所,“所看到的”是外部世界,“所感知的”是内在世界,两部分都统一在“孤零零的我”身上,“我”是世界之基。最后一段:“这时,不远处蓝天下的草地上,有人向我笔直地走来。”这个意象在前文已经出现了,它就是“突然心动”。这个“心动”是什么?李娟在文章里写到那些花草树木的“动”:
什么都在竭力摆脱自己,什么都正极力倾向自己触摸不到的某处,竭力想要更靠近那处一些……
如果把主语换成人,也可以的吧?那些天空、森林、河流还有石头的“动”,不都是“人心”在动吗?动是一个基本状态,万物与人心都在动态当中,它们在动态中得以统一,然而有个突然的东西打破了这个统一,“世界的‘动’一下子停了,戛然休止”。在文章里,那个引起心动的东西,一个是骑马的人,一个是妈妈,还有没有其他的人或事物?他们是不是意味着某种特别强大的,或者特别重要的力量?不知道,也不妨不知道。接下来,这样的事情还会重复出现,在重复中情绪逐渐加深,又从作者传递到读者。
四
第七节的意象在第三节已经出现过:“那么多的地方我都不曾去过!”这也许不仅仅是作者个人的经验。在我们的世界里总有一些“空白”,它们仿佛与自己的生活无关,但一直都存在,它使得人们“始终侧身而行”。世界敞开着,但又步步阻碍,逼仄不已,是因为有这样的地方存在。在李娟的文章里,这个地方只是一个绿茸茸的青草小坡,实在只是一个小地方。
第三节出现的那个空白是一处山谷,“我”虽然涉足,但几乎是逃离了那个地方,那里意味着孤独。这里出现的青草小坡并不可怕,让人想要逃离的居然是它的“干净清澈”!原来“美好”的事物也可能会“伤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好”?“白石头裸露在蓝天下、绿地上——白、蓝、绿,三种颜色异样地锐利着。”这里出现的白、蓝、绿是最接近于真实的颜色吧?真实得具有摄人的力量,似乎多看一眼就消失了。
但终于是要走过去了,快要到了,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这次再也不会有意外了吧?可是总是那样,这时,“有人在身后喊我”,“我回过头来,看到有人向我笔直地走来”。又重复了,不知道什么在动,又把“我”唤回来了。“我想,这不是偶然的。”当然不是偶然的,这是命运性的东西。
我们不知道她最终有没有走过去,这似乎并不重要。她当然可以走过去,那里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什么也不会发生。但即使走过去了,这样的“青草小坡”还会以另一种样貌出现,它可能是一处河湾,或者一条羊肠小道,或者就是一座小桥,但就是过不去。那些小孩子可以在青草小坡上随意戏耍,于“我”却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坎”。也许干净清澈只是一个假象?蓝天、白石头、绿草地,它们不晓得自己干净清澈,人们也许只是舍不得那种干净清澈的感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