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形容这样一张灰白的脸?双眼微微张开,露出晦暗的眼白,灰蒙蒙的,好像雾霾天,间或会有一两滴眼泪从眼角缓缓渗出,仿佛预示一场大旱即将来临,破败的水库面临干涸的灾难。血色似退潮的浪,干瘪的嘴唇偶尔艰难地一张一翕,我把耳朵凑上去,听见几个陌生的字眼。告诉外婆,她长叹一口气,说:“这都是以前你外公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啊!”青葱时代,共同戎马,鲜血少年,如今迟暮。在生命之火一点点黯淡的时候,骨髓深处的记忆却一点点复苏。我猜想同忍受病痛的折磨相比,外公也许更愿意抛开一切,紧紧拥抱阔别经年的战友。
作为一名高级离休干部,外公拥有一间单人病房,这使得我们在照顾和陪夜的时候,自然方便了不少。从不事先告知,不时地,小舅舅会一个人来到病房,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一言不发地站在床尾。对于我们的招呼和说话,他总是置若罔闻,好像周围的一切人事物对他来说,只是无声无色无味的透明体。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上两个小时病床上瘦小的躯体,然后又像来时一样无言离开。来过几次以后,我们也习惯了他这样的表达方式,不再试图与他寒暄。几十年坎坷父子情,像一部漫长的黑白故事片,不知道如果小舅舅摁下回播键,最想看到的会是其中哪一个画面。
让我们回到外公去世前的最后六小时。母亲被主治医生叫出去谈话,静谧的病房中,我坐在板凳上翻着单词书,下周就要考雅思了,我得抓紧时间冲刺一下。背书的间隙抬起头,听到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声音并不清脆,好似背负了千斤重担,脚步拖沓而沉重。就让时间再快一点吧,最好一下飞到明年,明年这个时候,我可能就已置身华丽高贵的英伦帝国,看特拉法加广场前的鸽群闲庭信步、泰晤士河奔腾不息、大本钟敲响几个世纪的繁华。多么美好的未来啊,多么充满希望的明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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