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我起草圣歌,献给大地和空茫
赫塔·米勒说:沉默让我们令人不快,说话使我们变得可笑。
最近几年,这句话一直跟着我,如影随形,它贴着我的皮肤,看着我的呼吸和嘴。
如今的我,是乡间的孤云野鹤,已经越来越疏于交流,越来越不愿说话,不能用嘴表达自己。我常常不能表达自己,是因为写作某种程度上清空了我说话的欲望,它是我喉咙里的绊脚石,也是我永远做不完的梦。比起说话,我更愿意写作,用眼睛观察世界,用内心和文字去测量生活的是非轻重,感知光阴的深浅。而不是把嘴放在空气中燃烧。
沉默,比说话适合我。哪怕令人不快,我也不想让自己变得可笑。不幸中的万幸,就算自己什么也不是,在自己的嘴面前,我还算是领导。
写作会伤害口头表达能力,就像嘴巴会得罪人心。我经常为自己长了一张笨嘴自惭形秽。写作替不能说和不会说的人挽回了尊严,正如赫塔·米勒的话:
我想着在我心里昂扬的玫瑰
想着无用的灵魂像一个筛孔
但是拥有者询问着:
谁会得势占上风
打不出粮食!
常常在想,父亲要是活着,肯定会用这句老话刺我。二十八,还没成家。光这一条,就能让我在他面前抬不起头。遗憾在一个人的生死间飘散。父亲不知道,他活着的时候我怕他讨厌他,他走了我却无比想他。
多丽丝·莱辛在《幸存者回忆录》写道:不管怎么说,在心智框架内回顾往事,似乎会沉浸在一种毫不相干的物质之中,与经历无关……我们每个人都想给自己并没有多大意义的往事增添重要性。
我们每个人都想给自己并没有多大意义的往事增添重要性。
我认可这一点。
但父亲的离去,对我来说,确实是一件毕生难忘的经历。可以说,他的死,是一面镜子,让我看到了世间的艰辛冷暖,浑浑噩噩的我,在疼痛和万般无助的撕咬中,一下子清醒了,成熟了。那时候我大学尚未毕业,父亲的去世,让我有了一个重要决定:努力写作,成为作家。在那之前,我也写诗,却从未想过要让自己成为作家。
2015年末,跟几个许久未见的大学同学聚会,久别重逢,我们像一片片干燥的沙漠,把酒当水喝,猛喝。正是人生得意时,一兄弟忽然歪过头,认真看着我,良久,他以一种无比沉痛无比忧伤的语气高声说道:哥啊,你变了!
我感到,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长出了皱纹。我望着我的这个兄弟,感觉自己,就像被他看穿了似的,既羞愧又感动。我明白他的意思:那个玩世不恭放浪形骸的人不在了,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说话字斟句酌慢条斯理的人。
我变了吗?我问自己。
我其实没变,我还是那个我,在文字的天幕下默默行走,内心狂野,光芒万丈。
我其实变了,知道了自己的卑微黯淡,知道了尘世的变幻无常。
紧接着,兄弟们就开始千篇一律地跟我说:坚持你的写作你的梦想,你是我们永远的骄傲!如此语重心长,好像我一旦放弃写作他们就要把我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似的。
如果是调侃,我肯定早就把酒从这些开着网吧、酒店、KTV的年轻老板们的脖子上淋下去了。但我发现兄弟们是认真的、诚恳的,并没有取笑自尊心厚如铜墙铁壁的我。
对于兄弟们掏心话,我没有回应,只微笑,也许,微笑的中央,挂着几许沧桑。
所有个体,都在各自的命运里荒废。选择读书写字,是因为它让我感到快乐幸福,还有狂风骤雨后的安静平和。
如此美好的事情,我怎么会放弃?
严格地说,断裂带是我精神上的故乡。今天,无论是我具体的出生地,还是精神上的故乡,并非三言两语能够概括,有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电视、手机、书籍作为眼睛,视野并不狭窄,所以,我想我的断裂带不应该是有的作家写过的那样穷到某些老百姓连十块以上面额的钞票都没见过。比起那些闭塞落后的故乡,我的作品更愿意呈现的是一个视野更为广袤生活更为现代经验也更为复杂的故乡。
这部散文集并没有真正或者说完美地呈现自己的创作理念。作品的现实和作家的理想,也是有距离的吧!唯有坚持,唯有努力。
我起草圣歌,献给大地和空茫。米沃什的这句诗,我很喜欢。
据说:一切都会消亡,唯独精神可以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