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中篇小说系列是著名作家叶兆言近年来的中篇小说精华结集,本书收录《玫瑰的岁月》、《一号命令》、《陈小民的目光》、《余步伟遇到马兰》等4部中篇。
叶兆言中篇小说系列已出其他7种包括:《夜泊秦淮》《日本鬼子来了》《红房子酒店》《关于厕所》《重见阳光的日子》《王金发考》《余步伟遇到马兰》。
感谢中篇小说,它丰富了我的写作人生,让文学梦想变得如此充实。
感谢一起打拼的文学战友,感谢所有批评过我的人,感谢那些近乎客套的鼓励和督促,感谢我们拥有的共同岁月。
感谢读者,没有读者阅读,我们曾经的蹉跎,曾经的风风火火,可能什么都不是。
著名作家叶兆言中篇小说系列
柴米油盐,匹夫匹妇,
避雅就俗,俗中见雅;
最诚实的写作最真实的市井
三十多年前不明白什么叫中篇小说,印象中只有长短之分。有人问高尔基,长篇和短篇哪个更容易,他说长篇是大炮,短篇是手枪,都属于武器,都可以用来杀人,都不容易,无论长短,把它们货真价实地写好,这个才是最重要。
刚开始写小说,我对怎么写,写多长,全无心计。想写就写,无知必胆大,短篇中篇长篇,一口气写很多年,写了一大堆文字,转过头来往前看,总结回顾,发现自己最多的还是中篇。两年前短篇结集,收在一起勉强三本。这次出版中篇小说,轻而易举就是五本。还有一些因为版权,暂时未收入这个系列,如果照单全收,差不多又可以五本。
这套书的责任编辑杜晗来信,问能否将余华和苏童写过的两段文字印在封底,我立刻回信拒绝,理由是不能一而再,没完没了地让人家受累。当年拉大旗做虎皮,已经沾光太多,现在还要人家亮相站台,明显有些欺负老朋友。
然而在最后,我还是忍不住,要把杜晗转来的两段文字写在这里:
兆言的故事总是引人入胜,我想这是来自于他写作时令人尊敬的诚实,正是这样的诚实让他的才华和叙述中的人物故事熔于一炉,让他的故事张开了,让我们的阅读迅速投入进去,并且不能自拔。——余华
叶兆言近年来的写作彻底放下了架子,越来越多地考虑小说的可读性和耐读性,经过多年的摸索和调整之后,其小说空间更显明朗而宽大,俗中见雅,对人性的探索也抵达了令人满意的深度。——苏童
引用这两段文字,已不仅仅是做广告,而是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按年龄,我比余华苏童略长,文学辈分上却是同一拨人。一起成长,一起度过写作青涩期,我们的名字常放在一起,荣辱与共,既是互相提携的好友,更是良性竞争的对手。坦白说,羡慕他们的才华和成绩,想追上并且超过他们,一直是梦想,是我持续不断写作的动力。
因此,在这个后记中,首先要感谢中篇小说,它丰富了我的写作人生,让文学梦想变得如此充实。其次要感谢一起打拼的文学战友,感谢所有批评过我的人,感谢那些近乎客套的鼓励和督促,感谢我们拥有的共同岁月。
最后,当然更要感谢读者,没有读者阅读,我们曾经的蹉跎,曾经的风风火火,可能什么都不是。
2012年5月2日于南山
三本新的中篇集又要和读者见面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该说的已都说过,只能再次表示感谢,感谢编辑,感谢那些读到这些文字的读者。
2015年7月29日河西
叶兆言,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当过四年钳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1986年获硕士学位。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创作总字数约五百万字。主要作品有七卷本《叶兆言文集》,《叶兆言作品自选集》,三卷本叶兆言短篇小说编年《雪地传说》、《左轮三五七》《我们去找一盏灯》以及各种选本。另有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苏珊的微笑》,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叶兆言绝妙小品文》、《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陈旧人物》等。
陈小民的目光……001
余步伟遇到马兰……067
玫瑰的岁月……141
一号命令……219
余步伟遇到马兰
1
余步伟在火葬场的表演,足以证明他是个还算不错的好演员。他差一点就要按捺不住丧妻的喜悦,余步伟现在心花怒放,余步伟现在情不自禁。喜悦像一对在巢穴里叽叽喳喳嬉闹的小鸟,扑打着欢快的翅膀,随时随地要飞出去。妻子的突然逝世简直就是天赐良机,是人世间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情。余步伟的两个眼睛直直地盯着妻子的遗像,长时间一动不动,由于戴着一副很大的墨镜,人们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很严肃,非常悲伤。他的嘴唇一个劲嚅动,仿佛念台词一样默默私语,别人都以为他伤心过度,正在痛苦地诉说什么,其实颠来倒去就一句话:
“很痛苦,我真的很痛苦。”
余步伟的妻子祁瑞珠是在替老母亲擦玻璃窗的时候,失足掉下去摔死的。是跌巧了,有人从三楼四楼掉下去都没事,她不过是从二楼,后脑勺落地,当时还清醒,跟没事一样,送到医院好一会儿才昏迷,昏迷了以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余步伟知道喜悦这种情绪是不对的,知道这时候幸灾乐祸会遭到众人指责,为此不得不在心里反复念叨“我很痛苦”,他必须用这句话来掩饰自己的喜悦。结婚二十多年,余步伟一直试图喜欢祁瑞珠,可是所有的努力都徒劳。祁瑞珠似乎更不喜欢对方,他们同床异梦,形同马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余步伟感到幸运的是,妻子的死与他毫无关系。
火葬场很乱,人满为患。死人多得来不及烧,告别仪式一个接一个。终于轮到祁瑞珠,大家排队站好,由死者的弟弟站出来主持仪式。余步伟知道接下来要轮到他说话,他继续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妻子的遗像,因为瞪眼睛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他的眼部神经早就极度疲劳,眼泪已开始源源不断往外淌。终于轮到余步伟说话了,他走到众人面前,缓缓地摘下墨镜,看着他满脸的泪痕,人群中不由传出了叹息声。这一招还是他在刚进滑稽剧团时由老演员传授的,舞台上遇到要流眼泪的场面,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事先对着灯光看,要将眼睛瞪大,尽量瞪大,千万不能眨眼,这样很快就会热泪盈眶。
余步伟出色的表演让妻子的一家人感到满意。满脸的热泪,已让夫妻不和睦的传言不攻自破。现在感到深深内疚的是祁瑞珠的老母亲,她是个有些洁癖的女人,或许太勤劳的缘故,两个女儿和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能干,都养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坏习惯。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做梦也想不到大女儿会在擦窗子的时候掉下去。祁瑞珠实在是太不能干了,老太太非常后悔,后悔不该让已五十岁的女儿去擦玻璃窗。女儿笨手笨脚往窗台上爬的时候,她就预感到要出事,嘴上喊着“当心,当心”,正说着,女儿已经不见了身影。现在,面对着女儿涂脂抹粉的遗体,她又一次流起了眼泪,流泪是因为看到女婿竟然也会那么伤心,不管怎么说,女婿的痛苦是由她一手造成的。
祁瑞珠的娘家人浩浩荡荡站了一大排,孤儿出身的余步伟因此显得很孤单。今天到场的,属于他的熟人就只有一个雷苏玲。胖胖的雷苏玲是鹊桥仙婚介公司的女老板,也五十多岁了,对余步伟的夸张表现感到很吃惊。余步伟伤心了好一会儿,开始念悼词,手上突然有了一张稿子,是小舅子递给他的,但是他并不打算照本宣科一字不差地念。悼词照例要说死者生前的种种优点,余步伟觉得这似乎不够,流着眼泪又添油又加醋,近乎奢侈地滥用好词汇,结果说的人无所顾忌,听的人忍不住要笑出来:
“祁瑞珠是一个伟大的人,她生的伟大,死的可惜。不过,我想她是怀着美好记忆离去的,她爱她的母亲,爱她的兄弟姐妹,爱她的那一对可爱和出色的双胞女儿,她是一个有着伟大爱心的女人,当她像只小鸟一样从窗台上摔下去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就此和亲人告别了呢……”
在滑稽剧舞台上,余步伟从来不是一位好演员。他总是有太多的即兴发挥,动不动就把剧本忘到脑后。好在时间比较紧张,后面的告别仪式一个接着一个,这场戏想不结束也得结束。祁瑞珠的双胞女儿对父亲的夸张表演开始不满,她们因为学习成绩优秀,目前都在北京上大学,是三年级的学生,匆匆赶回来,急着要赶回去,已买好今天的火车票,准备从火葬场直接去车站。接下来的一切都很仓促,祁瑞珠的遗像刚拿下,别人的遗像已迫不及待挂了上去。前面的人还没有退场,后面的人已拥进来。接下来,祁家的人都坐一辆大面包车走了,只剩下祁瑞珠的弟弟留下来取骨灰。余步伟搭雷苏玲的小车送女儿径直去火车站,一路上大家都绷着脸不说话。到了火车站,仍然没有什么话。雷苏玲有些看不过去,与双胞姐妹随口敷衍,姐妹俩却懒得搭理,问一句,只肯答半句。
双胞中的姐姐余青突然很冒昧地对余步伟说:“爸,你现在是彻底地自由了,你不就等着这一天吗?”
余步伟吃了一惊,雷苏玲听了也有些目瞪口呆,没想到更厉害的一句还在后面。
“你这种男人要不找女人是不可能的,不过也不要太快哦。”
余步伟想申辩,妹妹余春看看手表,对姐姐说进站的时候已经到了。
余青说:“急什么,检票不是还没开始。”
检票说开始就开始了,人群一窝蜂向前拥。余青余春姐妹头也不回地向检票口挤过去,检完了票,姐姐余青仍然不回头,妹妹余春回过头来,看了父亲一眼,挥挥手,姐妹俩便消失了。余步伟怅然若失,本来不错的心情现在全被破坏了。回去的路上,雷苏玲感叹地说,你女儿可是真够厉害的,我后悔不应该跟过来,她总不至于觉得我们会有什么吧。余步伟无话可说,摇了摇头,从兜里掏出墨镜,一本正经地戴上。
雷苏玲侧过身来看他,说:“余步伟,你知道不知道,今天的戏,你演过了。”
2
余步伟被熟悉的人誉为师奶杀手。滑稽演员出身的他舞台上没演过什么重要角色,现在剧团解散了,却在婚姻介绍所找到了位置。余步伟扮演着对女性有魅力的各式人物,马不停蹄地与前来征婚的人见面。这样的见面照例不会有结果,那些女士心甘情愿地缴了报名费,与看中的照片上这个男人见面,到茶馆里坐坐,一起看场电影,有时上馆子吃一顿,故事便就此结束。最常见面的对象,是人到中年的成功女性,成功当然是指经济上的成功,这包括那些有钱的寡妇,当上女干部的老姑娘,失意了又不想安分守己的二奶,对付这些女性他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余步伟没想到会在一个叫马兰的女人身上遇到麻烦。在祁瑞珠葬礼过后的第三天,那个叫马兰的女人来到了鹊桥仙,指名要找一个叫潘天乐的男人。工作人员见她来者不善,说你如果是来征婚,请先填个表。马兰说她过去填过表,而且与那个潘天乐见过面。工作人员在电脑里搜索了一下,说对不起,没你要找的这个人。马兰说,我不管你现在有没有这个人,我只要他过去的资料。工作人员说,我们客户的资料是保密的,不能随便给你查,要查就得缴钱,得缴报名费。马兰说我又不是来征婚,凭什么要缴报名费。说了半天,工作人员只认死理,不缴钱,说什么都没用。马兰没办法,只好缴钱,一问价格,脱口说:
“怎么涨价了?”
工作人员笑起来:“这年头要不涨价,你不觉得奇怪吗?”
缴了钱,开了收据,接下来,还是在电脑里查。将潘天乐几个字输入进去,显示没有这个人。马兰不甘心,说我缴了钱,不能这么就算完事。工作人员说,谁说完事了,把你要找的男人条件说出来,一输入电脑,立刻有一堆合适的好男人跳出来。马兰说她今天只想找人,不是征婚,如果找不到这个潘天乐,就退钱。工作人员立刻翻脸,说我告诉你,收据都开了,想退钱没门。马兰气得想投诉这家婚姻介绍所,转念一想,这种场所根本不是吵架的地方,传出去一点面子都没有。自己反正是钱也缴了,总不能这么白白地来一趟,于是坐在电脑前,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一张接一张翻阅供选择的男人照片。这样的照片也并不多,突然,余步伟的肖像笑容可掬地出现在荧屏上,马兰心里咯噔一下,一看那名字,已不叫潘天乐,职业也改变了,原来是大学的教授,现在却是政府机关的公务员,是即将退休的副局级干部。
马兰冷笑着说:“这个人条件倒不错?”
工作人员说:“怎么样,好男人多得很呢,你何苦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马兰说:“那好,就是他吧!”
显然是工作人员的失误,从技术上来说,余步伟完全有可能避开与马兰的再次见面。余步伟隔一段时候就换个假名字,工作人员可以保证他绝对不会与同一个女人见上两次。但是,在一个相同的地点,几乎是同一张桌子,余步伟与马兰就这样又一次尴尬见面了。一开始,衣冠楚楚的余步伟并没有任何察觉,他经历的女人太多,不可能都记住。他只是觉得脸熟,觉得马兰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马兰面带羞涩地向他如实介绍情况,告诉他自己是一所重点中学的副校长,已经四十岁了,说她是一位耽误了婚姻的老姑娘,在四十岁以前,对结婚没什么兴趣,现在思想认识已有了变化。余步伟表现得很优雅,非常专注地倾听马兰说话,不时地点点头。马兰希望她的叙述能唤醒他的部分记忆,但是说什么都是白说。
到最后,马兰只好把话锋一转:“那么该你谈谈了?”
余步伟开始侃侃而谈,他很欣赏自己的即兴能力,自信他的天花乱坠,足以让眼前这个看上去还算漂亮的女人晕头转向。在这种场合,余步伟永远信心十足,既然身份是副局长,他的言辞难免得带些官腔。偏偏马兰对他的吹嘘没有丝毫兴趣,面带讥笑地看着他,给他的情绪造成很大的干扰。隐隐地,余步伟觉得出了一些问题,意识到情况不太妙,说话也有那么点语无伦次。
余步伟试探地问了一句:“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面?”
“你说呢?”
“那就是见过?”
马兰不动声色地说:“恐怕还不止一次。”
“你是——”
“怎么,全忘了?我们不就是在这,不过应该是那张桌子,就那边那张,那时候,你是大学的教授。”
余步伟显得很狼狈。
马兰乘胜追击:“还有前几天,在火葬场。”
余步伟大惊失色,差一点要从座位上弹起来:“火火葬场——”
余步伟怎么会想到出这样的差错。他怎么能想到,会与同一个叫马兰的女人约会两次,结果像小丑一样让她戏弄一番。他怎么能想到,自己的老婆死了,马兰的姑姑也死了,而且两个人的遗体告别仪式,恰恰紧挨在一起。正是因为这种巧合,余步伟在火葬场的表演,全落在了马兰眼里。余步伟一下子找不到北,余步伟狼狈不堪,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了自信。余步伟仰起头来,很认真地听马兰说话,他现在必须以守为攻,让马兰把所有的炮弹都发射完毕。
马兰冷笑着,说:“你戴一副墨镜,墨镜一摘下来,全是眼泪。当时那样子真的很帅,表演得也不错,真像个好演员,对了,顺便问一下,那个死去的女人,总不至于不真是你的老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