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乡村牧师家庭的主人公黑兹尔一直希望长大后成为一名牧师,然而,从战场回来的他在信仰上发生了极大动摇,并试图宣扬没有耶稣的信仰,但却受到了假先知的利用。从此走上了一条精神幻灭,没有依托的人生之路。
第一章
海泽·莫茨坐在火车的绿绒座上,身子前倾,一会儿直盯着窗外,好像要跳出去,一会儿又顺着过道瞟向车厢那头。列车飞驰在林梢,时不时地,树梢空出个口子,露出远方树林边上鲜红鲜红的一枚太阳。近处耕田弯折后退,几头猪在犁沟里拱着,活像零零落落的几块大石头。瓦莉·比·希茨柯克夫人坐在莫茨对面,她说这黄昏啊是一天最好看的时辰了,他同意不。她身材肥胖,领口袖口都是粉红色,梨形腿从座位上耷拉下来,够不着地面。
他瞥她一眼,没接腔,又把身子前倾,望向远远的车厢那头。她扭头看那里究竟有啥,只看到个小孩在包厢门口晃来晃去,更远处,列车员在开卧具柜。
“我猜你是要回老家。”她转回头搭讪道。她估计他二十出头吧,膝盖上倒搁着一顶古板的黑宽檐帽,乡下老布道师才会戴这种。他的外套蓝得晃眼,袖子上的标价牌还没扯掉。
他没理她,也没把眼光从不知正在看的啥玩意儿上挪开。他脚头搁着包,是个军用野营包。她断定他是参军的,才得退役,正往老家赶呢。她想凑近些,看那外套花了他多少钱,却不由自主打量起他的眼睛,几乎是直勾勾地盯住它们看了。眼珠核桃壳色,眼窝深陷。这副皮囊下头,裹了个形状简单、固执的脑壳儿。
她有点不自在,硬生生扭开视线,转向那标价牌儿。外套花了他十一块九毛八。她觉得这下断定了他的地位,好像因此也就安了心,继续打量起他的脸来。他长个鹰钩鼻,嘴两侧各有一道长长的法令纹。他的头发好像被沉重的帽子一劳永逸压得扁扁,不过让她盯住不放的还要数他的眼睛。眼窝那么深,她觉得像两条通往某处的隧道,为了看穿它们,她朝前探身,都要越过两人之间的中线了。他脸一转,扭向窗外,又差不多同样飞快地转回来,继续盯着刚才看的地方。
他是在看列车员。他刚上车那会儿,列车员站在车厢连接处——是个粗壮男人,长个黄乎乎、圆滚滚的秃脑袋。海泽站住脚,列车员瞟一瞟他,眼珠一转,示意他该去的车厢。他没动弹,列车员很不耐烦地开口道:“去左边,去左边。”海泽照做了。
“说真的,”希茨柯克夫人说,“真没哪儿能跟老家比的。”
他瞥她一眼,看到那扁脸,红通通的,上面盖着一头狐狸色头发。她是两站前上车的。在那之前,他从未见过她。“我得去找那列车员。”他说。他站起身,朝车厢尽头走去,列车员已经在那儿整理起铺位。海泽靠着椅子扶手站在旁边,不过列车员对他不理不睬,自顾自拉开包厢门。
“收拾一个铺位要多长时间?”
“七分钟。”列车员头也不抬。
海泽坐在扶手上。他说:“我是伊斯特罗人。”
“不在这条线上,”列车员说,“你坐错啦。”
“我进城去。”海泽说,“我意思是,我是伊斯特罗长大的。”
列车员不置可否。
“伊斯特罗。”海泽提高声音重复道。
列车员拽下百叶窗。“是要这会儿就给你铺床吗?不然杵在这儿干啥?”他问。
“伊斯特罗,”海泽说,“靠近梅尔西。”
列车员把座位一角抻平。“我是芝加哥人。”他说。他抻平另一角。他弯腰时,后颈隆起三块肉疙瘩。
“是啊,我猜一准是的。”海泽挤挤眼说。
“你脚踩在走道中间。会挡别人道儿的。”列车员说着突然掉头,挤过他身边走开。
海泽站起,一时不知所措。那模样,活像列车天花板吊下来一根绳子,勾住他的后背,把他吊在那里左右乱转。他眼睁睁看着列车员迈着熟练的步子,摇摇晃晃沿走道走开,消失在车厢那头。他明明认识这个来自伊斯特罗的黑佬,姓帕兰姆来着。他回到自己的包厢,跌坐下来,一只脚踏着窗下的管子。伊斯特罗涨满他的脑海,漫溢出来,灌满从火车到那空荡荡、黑乎乎旷野的整个空间。他看到那两幢大宅,锈色小路,还有那几间黑佬棚屋,那谷仓,那畜栏,畜栏一面墙上贴了一大张红白相间的CCC鼻烟广告,半掉不掉的。
“你是回老家吗?”希茨柯克夫人问。
他紧紧攥住黑帽边儿,烦闷地看着她。“不,我不是。”他答道,一口鼻音浓重的田纳西方言,声音尖锐高亢。
希茨柯克夫人说她也不是。她告诉他,她嫁人前叫作魏特曼小姐,眼下要去佛罗里达看女儿,叫作萨拉·路西尔,已经结婚啦。她说好像还没旅行过这么远哦。事情一桩接一桩的,时间好像过得太快,你都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年轻还是老啦。
他觉得真不妨明说,要照他的看法,那她当然是老了。没多久他就对她充耳不闻了。列车员沿过道又走回来,看也不看他。希茨柯克夫人终于停下唠叨。“我猜你是要去看谁吧?”她问。
“去托金罕。”他回答,靠进椅子深处,看向窗外,“不认识那里的人,不过我打算做点什么。”
“我打算做点以前从未做过的事。”说着他斜睨过去一眼,嘴角微微一歪。
她说认识一位托金罕的阿尔伯特·斯帕克斯。她说那是她妹夫的连襟,然后……
“我不是托金罕人。”他说,“我说了,是要去那儿,如此而已。”希茨柯克夫人又唠叨起来,不过他打断道:“那个列车员是我老家人,可他说自个儿是芝加哥人。”
希茨柯克夫人说她认识一个住芝加哥的……
“其实去哪儿你都变不了。”他说,“我就这么想的。”
希茨柯克夫人说,是哦时间过得真快。她说有五年没见到妹妹的孩子们啦,都不知等见到了还能认得不。一共有三个,罗伊,巴伯,还有约翰·卫斯理。约翰·卫斯理六岁了,给她写过一封信,亲爱的妈妈宝。他们管她叫妈妈宝,叫她老公爸爸宝……
“我想,你是觉得自个儿得到拯救了吧。”他说。
希茨柯克夫人用力揪住领子。
“我想,你是觉得自个儿得到拯救了吧。”他又说一遍。
她涨红了脸。过了一会儿回答说是啊,生命就是个启示嘛,然后说她饿了,问他是不是乐意一起去餐车。他戴上僵硬的黑帽,跟她走出车厢。
餐车很挤,人们都等在外面。他和希茨柯克夫人排了半小时队,摇摇晃晃地站在狭窄的走道里,每过几分钟就要把身子贴到边上,让人挤过去。希茨柯克夫人跟旁边的女人聊起来。海泽·莫茨盯着墙。希茨柯克夫人跟那女人聊她妹夫,是自来水厂的,在亚拉巴马的图尔福斯,那女人则说起患喉癌的侄子。最后他们挪到餐厅进口处,可以看到里面了。有个男服务员招呼人们坐下,递上菜单。他是个白人,黑发油腻腻,外套也是油腻腻黑乎乎的。他像只乌鸦似的从一张桌子扑向下一张。他招手放进两个人,队列朝前挪动,马上就可以轮到海泽和希茨柯克夫人以及与她聊天的女人了。很快又有两个人离开。服务员招招手,希茨柯克夫人和那女人朝前走去,海泽跟在后头。男人拦住他说:“只能进两个。”把他推回门口。
海泽脸涨得通红难看。他试图挤到下一个人后头,又试图挤过长队,回到来时的车厢,奈何外面人太多,挤作一团。他只得站在原地,任周围人盯着看。有那么一会儿,没一个人出来。最后车厢尽头终于有个女人站起身,服务员招招手。海泽踌躇片刻,看到那手又招了招。于是他跌跌撞撞沿过道朝前走,一路撞到两张桌子,手捅进不知谁的咖啡杯。服务员让他跟三位穿得鹦鹉似的年轻女士同桌。
她们都把手搁在桌上,指甲染得鲜红。他坐下,在桌布上擦干手,没摘帽。女人们吃完饭,正在抽烟。他一坐下,她们就停止聊天。他指指菜单上的第一样东西,服务员一边俯身凑过来说:“写下来,小伙子。”一边冲女士中的一位挤挤眼,她鼻子嗤的一声。他写下来,交给服务员带走。他坐定了,阴郁紧张,死盯住对面女人脖子的位置。时不时地,她举香烟的手会从这段脖子前拂过,出了他的视线,然后又拂回来,搁在桌上,立刻就有一股直直的青烟喷向他的脸。这么喷了三四次之后,他看看她。她一脸无畏母鸡似的神情,小眼睛直直望向他。
“要是你这种是得到拯救的,”他说,“那我可不想被拯救。”说完扭头看向窗子。他看到自己苍白的映像,被窗外黑色空漠的空间穿透着。一列货车吼叫着开过,将空漠的空间一割为二,有个女人笑起来。
“你觉得我信基督吗?”他朝她俯身过去,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好吧,就算他真的存在,我也不信。就算他就在这列火车上。”
“谁说你一定得信呢?”她用一口邪恶的东部口音反问。
他靠了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