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收录了袁远的两个中篇《单身汉董进步》和《亲爱的婚姻》。虽然写作年代隔着好几年,但关注的是同一个热议话题,而且相映成趣:董进步和王簪,一个剩男,一个剩女,都在为嫁不出去和娶不着理想的老婆而烦心。两个条件虽然普通但也不乏优点的人,由于不愿完全屈就于婚姻的务实性,而是怀揣了一点点对于爱情的浪漫和理想化,始终悬在半空不上不下,找不到合适的伴侣,徒留空虚哀叹……
在袁远的小说通过鞭辟入里的细节揭示生活令人惊悚的真相。在她淡淡的语调里,我们深深地记住了董进步和他身边的所有人来人往,满心抑郁和共鸣,领会着由他们构成的当代中国的世间万象。《单身汉董进步》和《亲爱的婚姻》都诉说了共同的现代性话题:每个人的生活轨迹,无论是被选择还是主动寻找,最终的状态都是有理由的。就算结局并不“圆满”,并不“幸福”,但那所有为了诗意和理想的目标所付出的努力,都是动人的。
袁远,四川省作协会员、成都市作协会员。已发表作品百余万字,有中篇小说集《一墙之隔》,长篇小说《亲仇》出版。她善于洞悉幽微,平淡的故事总会被她讲得惊心动魄,“那些没有人关心的内心,都在袁远的笔下,有了疼痛的温度和质感。”
气候宜人的十月,他跟随隔壁巷子住着的,在春熙路摆地摊卖吼货的朱胖娃,一块去参加舞会。是他第一次接触舞会。文化宫旁一间教室大小的旧屋子,沿墙摆设一圈木椅,录音机播放抒情音乐,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和年轻人,优雅地滑着慢三,慢四,探戈,灯光暖黄,气氛梦幻。
他当看客,默默揣摩男士的舞蹈动作,激发不出邀请女伴的勇气。冒进的朱胖娃像只胖蝴蝶,左顾右盼,飞向一个漂亮女子,绅士样打出邀请手势,落空,再接再厉,转向另一位。脸皮厚是制胜法宝,而董进步在心里,参照朱胖娃的失败率,估算自己受挫的几率。
那次董进步一曲未跳,回家路上甘当朱胖娃的听众,听满面放光的胖娃描述怀抱女伴的感受,评点她们腰身的柔软度和胸脯的丰腴度。
半月后的周末,他和朱胖娃再赴舞会。依然当看客。不远处有一位文静女子,二十七八岁模样,蝙蝠袖薄线衫,及踝长裙,摇头拒绝一次次邀请,眼光却数度瞟向他的方向。他猛然心有所悟,所谓心有灵犀是也,起身向文静女子走去。
他们跳了一曲,他跳得不算太糟,尽管紧张得手心冒汗,胳膊僵硬。那女子似乎对他还满意,曲终对他微微一笑。他才注意到她不甚好看,近看没有远看耐看,不过,胸峰圆润高挺,韵味小桥流水。下一曲音乐响起,他以近水楼台的优势,再次向她伸出手去。
她说,“你的手可以往下一点。”
“啊?”
她说的是他的左手,他左手按在她背心,而不是按规范,搭在她腰间。
他触摸到一片充满弹性的丰美水土。
这一曲快到尾声时,他问,“下一曲可不可以还请你跳?”
她笑了,问,“你是大学生?”
他一下矮了半截,口气却是老练洒脱:“不是,我上班了。”
没感觉到她有藐视的意思,他舌头灵活起来,问,“你呢?”
“我也是。”
曲子完结,他伴她走回座位,过一会儿,双双滑入下一曲。他问,“你贵姓?”
女子笑曰,“我姓郭,你叫我郭姐吧。”
“我姓董。”他说。
郭姐说,“你为啥总跟我跳?”
“你跳得好。”
她确实跳得好,轻盈,优美,有韵律,犹如舒缓起伏的海洋波浪,而且,搂抱着是那么舒服。她回敬赞美,说他跳得也不错,董进步忙说,“不行不行,我是第一次下舞池。”
“是吗,”她说,“那你是个跳舞的料。”
她校正了一下他的步幅和身体动作,指点他如何穿花,旋转,如何在快速旋转中掌握平衡,他开心起来,说,“我拜你为师吧。”
郭姐说,“你可以去买一盘舞蹈带子,跟着带子练一练,也可以去报个班,现在有人专门教交谊舞。你可以成为高手的。”
这话鼓励了他。之后他还真找到一个教交谊舞的学习班,上了几堂课。夜生活不再是打手枪,而是在卧室里揣摩、练习各种难度动作,可惜屋子太小,难免跟家具磕磕碰碰。
朱胖娃到广州进货去了,董进步独自奔赴舞场。他和郭姐又一次跳了三支舞曲,郭姐赞他舞技长进神速。他们算是熟人了,配合愈发默契。朱胖娃从广州进货回来,忙着应付生意和打麻将,还是没空去跳舞,董进步继续独自访问舞场,遗憾,连续两次没遇到郭姐。
听说别的地方也在举办舞会,他找到地点,犹犹豫豫走进去,第一次跳得不太尽兴,第二次便如鱼得水。一个嘴唇涂得血红,举止泼辣的社会女青年,几乎缠住了他,董进步不敢再去那个舞场。
开春,总算又看到了郭姐,董进步如见到失散许久的亲人,快步上前招呼,“咋好久都不见你呢,忙啥去了?”
郭姐带他进入新的舞蹈场地:大学舞会。人更多,气氛更热烈,关键是,那里聚集的是令他仰视的大学生。周末的大学里,跳舞场地不止一处,礼堂、篮球场、工会小院和教室,处处莺歌燕舞,他们每个场子都去转转。他俩不仅把每一次跳舞当作提升舞技的演练,到后来,还商量定做配套的舞蹈服,同心同德地,要成为一对炫目的舞者,舞会帝后,横扫舞场无对手的绝对赢家。
他对此相当入迷,觉得生活充满旋律、光芒和韵味。
6月,大学生们该预备考试了,而舞会并没有消减。就在这个月份的一个周末舞会上,他和郭姐的合舞,达到巅峰之境。当晚郭姐穿了一条新款白色大摆连衣裙,裙摆比一般大摆裙大得多,红色腰带,红色高跟鞋,华贵逼人,精致妆容与衣着呼应;他呢,事先按郭姐意见,穿了一身黑,黑色T恤,黑色贴身长裤。他俩一白一黑,一蓬松一紧致,吸睛效果极佳。他们先去工会小院跳,那里灯光效果好,缺点是人多场地小,转至大礼堂,人也多,但场地足够。或许是自信,也或许是感觉调至最佳刻度,他们不断跳出高难动作,连续旋转超过二十次,旋转中,郭姐的裙摆怒放如硕大牡丹,盛开如层层云浪,而他如云浪中挺拔的山峰。其他跳舞者都被他们的气势逼至角落,整个舞场的中心,只剩了他们二人,董进步凭直觉意识到,这完全是表演,是炫技,仿若无形聚光灯,打在他和郭姐身上。曲终时刻,他滑步曲腿下腰,郭姐仰身于他臂弯,动作行云流水,造型惊艳完美。
郭姐见好就收,拉他离开大礼堂,给那些目瞪口呆的观众留下谜一样的背影。顺道去化学楼舞会,展示同样舞技,收获同样满足,也同样在最耀眼的一刻,谢幕离开。
二人穿过夜幕中的大学校园,董进步还沉浸在袅袅如烟的兴奋中,情不自禁伸臂一揽郭姐的肩,说,“今晚你跳得太好了,把整个场子都镇住了。”
“不是我,是我们。”
他嘿嘿笑,胸中热气氤氲。
她柔声喊他,“小董。”
他觉得身体膨胀起来。
22岁,是他跳舞的巅峰岁月,也是他首度对女人身体有了惊心动魄的体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