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描写了90年代一群生活在浮躁的城市中并为它逐渐同化的人们的生存境遇。有为了权力争夺的官场小人物,有为了生存而相互斗争的兄妹情,有为了城市生活在城市中挣扎的外来者……几乎所有的人都患有不同程度的顽疾,都在欲望与理性所钩织的迷网中挣扎。作品深刻表现了现实社会中的普通人在特殊的社会历史背景下的生存境遇和心态。貌似平淡,内里却绞结着一种人类天性使然的寻求生存与发展的精神苦痛与精神游荡。因此说说,本书既是一部世相小说,一部讽喻之作,又是一部市民心灵史。
本书是以一个叫夜郎的小人物生活来展开的。写他的生存状态,那被现实冲击的渴望和潜意识中的挣扎。写他周围的朋友和上下关系网里面的大人物、小人物,他们的失意、快乐、相欺或相助……
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人物之间却似有魔幻色彩的机缘。也许我们的人生就是这样,机缘无处不在。故事中间穿插的是死而复生生而再亡的再生人、诡异的剪纸老太、隐含阴阳两界的鬼钥匙,特别是那一出出入神混一的目连戏唱本,将现实与魔幻、心性与兽性、真偈与悟场、华耀与孤独表现得生动有形。这部小说所揭一不的是:在白天的明朗人息中潜伏着黑夜的无助和阴霾,在如『夜』的男人内心深处渴望的是如『白』的完美人生,谓《白夜》。
贾平凹小说,大多是描写社会最基层的卑微的人,是一些琐碎小事。贾平凹在坚实的“事实”基础上表述“看法”,使小说更显力度,又使故事不单一,充分展现时代和社会的大背景。他坚持形式传统的、平实的,而作品境界上则是现代的、人类的写法,人生的苍凉、故事的浑然,留给我们的是对这国家和民族曾经的苦难的咀嚼和对生命之花绚丽的赞歌。
二十年前,《白夜》的第一次出版是在华夏出版社,二十年后,华夏出版社要再次出版。无限的感慨,我真不知道《白夜》是个什么命啊。
之所以愿把《白夜》与《怀念狼》一同再版,一是它们都是短的长篇,身世和经历差不多,二是因有怀念字样,也是别有一番用心。
在我以往的作品里,《废都》当然大有事在,关乎过我的命运和文运的重要意义。但还有两本书让我纠结的,就是《白夜》和《怀念狼》。《白夜》,是《废都》之后紧接着的作品,《怀念狼》要往后再迟了几年。当《废都》在极其喧哗热闹不久经过声势浩大的讨伐而归于死寂,其巨大的阴影便严重地影响了《白夜》和《怀念狼》。
《白夜》是直接被遮蔽的,出版后任何评论都没有报刊肯发表,一块石磨扔在水中竟无声无息。那时,《废都》在法国获奖,国内没有报道,偶在一个非主流报纸上有了消息,也仅是一句:贾平凹的一部长篇小说在法国获得法国三大文学奖之一的“费米娜奖”。《怀念狼》也是如此,持肯定的评论文章极少,且每篇的字数极短,倒是有一个长文,仍在全盘地否定和刻薄地挖苦。作品出版了,无论说长道短都是作者所接受和乐见的,而遭到不能理会不许理会,这如同孩子出生了报不上户口,作者就郁闷可悲了。
这种状况长达近二十年啊,二十年里,我像受伤的兽躲在洞里舔自己的伤口。时代的好处是我还能继续写作,于是关闭了与外部的往来通道,灭绝了对一切繁华的幻想,只是埋头继续写自己想写的东西。近些年不断有人向我提问:你怎么能一直写下来,写出了那么多作品?其实除了别的原因外,我的不甘,我得努力,我要证明自己,恰是其动力。
这些都是往事了,过去的好事或许已不那么好了,过去的坏事可能还变成了好事。冬不冷夏不热五谷是无法长成的,一切经历过后都成了故事,那便是这个人的财富啊。
就在这本书的责编一定要我为再版写几句话时,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带着她的儿子来见我。那儿子是大学三年级学生,个头有门扇那么高大。我说:这么帅的小伙!亲戚说:他是超生的,为躲计生专干,我逃跑到山坡上的草窝里生的。跑了半年回去后,家里的牛被牵去,房上的瓦也被溜下来拉走了。但孩子已经生下来总不能再掐死吧,就罚了三千元才保下来。
亲戚说完哈哈大笑。我也哈哈大笑。
贾平凹 1952年生于陕西省丹凤县棣花镇。当代著名作家。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贾平凹文集》26卷。长篇小说代表作有《浮躁》、《废都》、《秦腔》、《古炉》、《带灯》、《老生》等。中短篇小说代表作有《黑氏》、《天狗》、《五魁》、《倒流河》等。散文代表作有《商州散记》、《丑石》、《定西笔记》等。作品曾获得过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散文(集)奖,以及美国“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娜文学奖”、法兰西金棕榈文学艺术骑士勋章、香港“红楼梦?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施耐庵文学奖”、“当代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有三十多部作品被译为美、法、德、瑞典、意大利、西班牙、俄、日、韩、越文在二十多个国家出版发行。
自序
白夜
后记
附一 法自然:中国当代文学新审美
——兼议贾平凹的写作风标(陈思和)
附二 《白夜》与《怀念狼》意义和价值的再认识(李星)
附三 《白夜》、《怀念狼》重读札记(韩鲁华)
《典藏文库:白夜》:
夜郎俯过头去,要看她写的什么,颜铭却用手捂住了。要感谢这个宾馆吗?不知怎么,夜郎想起了再生人自焚时的琴声,也想起了虞白对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解释,就觉得这宾馆与自己有着奇特的缘分。他坐下来吸烟,一直等颜铭写好了,又撕下来折成小方块要装进自己的口袋时,他也没有提出要看。颜铭却说:“你看不看?”夜郎接过纸块展开,上面竟是记录了刚才一幕的经过。使夜郎吃惊的是女人的感觉是那么丰富和细腻,又那么热情和冲动!其中也夹杂了担忧和多疑。夜郎是有着长长的接触女人的历史的,事情干了也就干了,但颜铭这样的女人,却把这样的事看得如此庄严和神圣,她是在竭尽了全部的生命去品尝,去享受的。文字的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我们做过了该做的事,我们没有辜负这下半夜的月光,平仄堡的愉快的时光将长留我的记忆中。”夜郎抬起了头,颜铭水汪汪的眼睛正看着他,脸色红如火炭,说:“我文墨浅,心里翻腾得什么都有,就是寻不到词。”夜郎说:“谢谢你!”却划火柴把纸烧了。颜铭叫道:“你把它烧了?”夜郎说:“这样的事是不能写的,写了总会被人看到。虽然人人都干过这事,但不能说破,不能写出,不说不写就是完人、贤人、圣人,说了写了就是庸俗、下流,是可恶的流氓。”颜铭说:“这就是你们男人!”起身穿衣梳头,收拾脸面,问夜郎:“和刚才是不是一模一样?”夜郎说:“不一样。”颜铭问:“发畔不齐?”夜郎说:“你身上有了我。”颜铭骂道:“坏蛋!这髻儿顺溜吧?”夜郎说:“晚上了,还梳那髻儿干啥?”颜铭说:“宽哥还在大厅里,他要见我变了发型,该怎么想?”夜郎这才记起了还有那一个大哥。
大厅里却没有了宽哥,总台的服务员告诉说是有一个警察的,早就走了。夜郎怔了怔,便会心地笑了,返回来,这一夜两人再没有走。
天未明,颜铭就赶紧离开了平仄堡,夜郎睡到九点,起来冲了澡,低头便寻找什么。夜郎寻找的是那枚钥匙。那枚钥匙以前戴在身上习惯了,洗完澡每每就先要戴上的,现在寻了一气,突然记起已送了人,倒笑自己的荒唐。穿了衣服回躺在床上吸烟,就想到了送给了钥匙的那个虞白。夜郎与女人的交往里,虞白可能是特别的一个,这是一个豪门的后代,又是一个有知识的女性,夜郎的意识里有着自卑,那日从一听到乐声就自惭形秽,无论如何,像夜郎这样的人是无法接近这女人的,但夜郎却神使鬼差般走进了她的家里,并吃了酒,说了那么多话。昨天夜里,他把虞白的事说给了颜铭,颜铭就说:“人家高贵嘛!”不无一种醋意。但说过了,却又说:“多接触接触这样的人好哩。人家一回两回待顿咱,三回四回就不知怎样,只怕是心里瞧不起你我这班人呢。”夜郎那时是“哼哼”地笑了两下,现在想起来,仍是笑了。夜郎虽然不是流氓,夜郎有豪气,夜郎怕谁的?越是这样不为他夜郎能接近的女人,夜郎才更有兴趣去接近!更何况,夜郎又想,虞白对他并没有什么反感,那言语,眼神,以及每一个小小的举动,夜郎看不出她的丝毫厌烦——夜郎反倒喜欢了那一种自在适意的作风:请人吃酒,自个先醉了睡去。于是,那一句头次见面就说夜郎是马面的话反倒令夜郎难以忘怀,从床上起来,走到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确实是一张过长的脸,眉毛浓重,有着大眼,但太靠上了,耸而长的鼻子占据了脸面的三分之一,使嘴和眼遥遥相望。这样的一张脸,为何在西京城里谁也没说破过是“马面”呢?
夜郎回坐在床上整理床单,床单上有三根长长的头发。他把它们捡起来,绕作一团放在了烟灰缸,还拿烟头去烧成几节,就不免又指责自己:自己还坐在留有颜铭体温的床上却想着另一个女人,是不是有点儿那个了?他努力地张了张双臂,吁着气,要把五脏六腑的乏劲全吁出来,也把脑子里的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吁出来,但在出门的时候,又以是一匹马而自足了。
夜郎自有了马的意识,偶尔一次翻日历发现自己的生辰属相也是马,就越发觉得自己一定是马托生的。那么,自己以前是怎样的一匹马呢?是草原上的野马,还是每晚可以看到的,郊区农民用胶轮板车往城里建筑工地上驮运砖块和水泥楼板的老马呢?一次在排演场黑水汗流地继续做持云朵牌的矮子功,心里就觉得窝火:马是奔腾长啸的,怎么能委屈着身子做矮子功呢?一气就坐在了一旁,惹得老把式又开口臭骂,直到南丁山说夜郎实在不行也就不顶这个角色了,才算作罢。夜郎也就问南丁山:“人到底是什么变的?”南丁山说:“女娲用泥捏的。”夜郎就在褂子里的胸膛上搓来搓去,搓出一撮垢甲:“怪不得怎么洗都有泥。”南丁山说:“要不是泥捏的,就是猴子变的——这可是书上写着!”夜郎说:“唔,我说动物园里猴子越来越少了!”南丁山气愤地说:“你说是啥变的?”夜郎说:“世上有什么东西,就有什么东西变人。你瞧瞧老把式父子,像不像鱼,鲶鱼?他们原籍是南方,在海边的都是水里的鱼鳖海怪变的。康炳像不像狼?在山区生活的人都是飞禽走兽、石头草木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