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1918-2001),原名林含英,小名英子,祖籍广东蕉岭,生于日本大阪,长于北京,著名作家。1960年以小说《城南旧事》成名。林海音不仅创作了多篇小说和散文作品,她在出版业上亦成绩斐然。从1951年开始,她主编《联合报》副刊10年,堪称编辑的典范,提升了文艺副刊的水准和地位;1961年创办“纯文学出版社”,是“纯文学”概念的提出者,发掘鼓励了大量的年轻作家,出版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好书。
校园里很寂静,太阳刚照到墙边上,校工还没有开始工作。只有静文一个人沿着操场散步。她深深地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嘴角上带着笑意。走近墙边时,太阳晒到她的头和脸了,她立刻觉得身上暖暖的,心头也暖暖的。这时为什么有一种舒畅的感觉呢?大概和昨夜充足的睡眠很有关系,也许是因为多日阴霾,今晨忽然阳光重现的缘故。
顺着墙边是一排花畦,密密地长着美人蕉,园工以为学校的女学生们都喜欢花,便不断地分秧栽种下去,于是办公室、教员休息室、校长室,处处都开遍了这种花。她不得不下令园
工停止这种分秧的工作,校园毕竟不是花园呀,花花草草太多了,就缺少了庄严的气氛。
静文远远望去,学校后门边的花畦前,站着一个女孩子,白衣黑裙,背向着她。
——是琼英。
她先这样想,立刻又更正自己:怎么会是琼英呢!琼英不可能一大清早站在那里,更不可能穿着白衣黑裙的校服,因为琼英已经大学毕业了,现在是一家报馆的女记者了。但是,有
一年,琼英确是那样站在那里的……
静文一边走一边想,走到操场边的一个石墩子上,她坐下来。
——那时的琼英也只有十四五岁,小小的个子,脸上带着纯真的微笑,每天早上都在篱笆外边修剪花草。
静文接着想——人的际遇真是难以预料的,她几乎每天都看见琼英,但是从不曾注意她是什么人。篱笆外面是属于乡下人的耕地,附近的住户,有种田的,有种花的,有种菜的,
还有开始试种酸葡萄的,都是纯朴的乡下人。
早晨到校园散步的习惯,由来已久,她一生从来晚睡早起,整个学校,没有一个比她睡得更迟,也没有一个比她起得更早。一早起来,她不惊动别人,自己到校园中去。她各处走动,操场边、墙角下、前门、后门,都要顺便巡视一遍,见到碎纸、小纽扣、断粉笔,她便捡起来。她要学校干干净净的,就像她要她的女学生们的衣裙整整齐齐一样。有一天,她走到篱
笆边,忽然清晨的小女孩抬起头来向她笑了,那个笑容是如此纯洁美丽,她不由得回报了一笑,并且问:“你早,小妹妹。”
“早,校长。”
——咦?她知道我是校长!
“你每天来采花,这是你家种的吗?”
“不是。”小姑娘说了,就低下了头。
如果不是自己种的,她就不明白这小姑娘每天来剪采这些花,是怎么回事了,但是她也不方便多问,因为她看见小姑娘难为情的样子,心里想,或许这小姑娘是种花人家雇来的女
工也说不定。
第二天,第三天,以后每天早晨,她差不多都可以遇见小姑娘,并且打招呼。静文从来不注意花朵是怎样的美丽和芬芳,她也只知道很少的花名,但是那一幅少女采花图,却引起
了她的兴趣,她每天都要向小姑娘问一问花的消息,也知道小姑娘是个卖花女,她向花主买了花去卖。小姑娘对于花的丰富的常识也令她吃惊,她倒仿佛天天到这里来上几分钟植物
学课了。
小姑娘和静文混熟了,有一天,她问静文:“校长,你喜欢什么花?”
“我嘛?——”静文竟回答不上来了,耸耸肩笑了笑,“什么花都喜欢。”
其实,她不是细心人,才没有赏花的兴致,她一向只知道人生是如何的忙碌,她喜爱工作,也必须工作,哪还有赏花的闲情啊!不过在小姑娘的面前,她只好这样随便地回答一句
了。
小姑娘却立刻从一大把花中,抽出了几枝黄花,说:“校长,带几枝黄水仙,放在您的办公桌上吧!”
“多少钱?”
“送您的!”
“这怎么好……”
这么说着,小姑娘已经把一束黄水仙硬塞到她手中来了。她不能不接过来,说:“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宋琼英,校长。琼楼玉宇的琼,落英缤纷的英。”
“噢——?”静文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说,“你念了不少书。是在哪个学校读书?”
“我念到初中一,爸爸就死了,不能不休学,帮着妈妈赚钱。我现在自己念。”琼英是笑着说的,眼睛里可像是闪着泪光。
“琼英,”静文拍着琼英瘦小的肩头说,“如果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可以告诉我。”
“校长,我只羡慕她们。”琼英指着从操场那边走过来的一群穿着白衣黑裙的女学生,她们都是住校生,现在要去餐厅吃早点。
“噢,我知道了。”……
静文坐在石墩上不知过了多久,墙边的女孩也失去了踪影。她很奇怪,那也许是一个幻觉。这样早,不可能有穿着校服的学生在墙角采花。近来,她的眼睛不行了,眼镜非得再去重配一副不可了。
前面操场上又有一群群女学生在走动了,她们是去吃早点的,时间已经不早,她也该回宿舍收拾收拾了。对了,她还忘记了呢,宋琼英不是告诉她,说有一篇特写会在今天的报上发表吗?今年是她从事教育工作二十五年的纪念,也是她结婚二十五年的纪念,唉!结婚二十五年了。银婚!她不由得伸手拢了一下头发,还有银发!
回到宿舍,早点和晨报已经摆在桌上了。吃稀饭、豆腐乳、肉松,一定要配一份晨报,是她多少年来的习惯。可是今天她却有点怕打开这张晨报。琼英曾打来电话说:“校长,要不要我先把稿子拿给您改正?”
“琼英,我相信你写的一定比我说的更有条理,而且,你的新闻文笔,我也不会改呀!”
琼英在电话里撒娇了:“校长,您真是,还跟我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我相信你也不会在稿子里开我的玩笑啊!”
开玩笑的意思是指什么,不要把她捧得太高,或者少写一点她的婚姻,也就是这个意思吧!但是琼英却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她不撒娇了,似乎很严肃地在电话里又说:“校长,您放心吧,即使您不先看一遍,也会认为我写得很得体。”
但是现在静文却犹豫着不敢打开报纸。许多年来,她的名字被刊在报纸上,这并不是第一次,她也习惯于被人赞扬,虽然她极力地避免,但是办学的成绩摆在那里,也就禁不得人家来访问、赞扬了。这次是宋琼英来写这篇访问记,刊在一家最大的晨报上,在她从事教育二十五年的日子里;在她的婚姻生活濒陷于危机的银婚的日子里。
静文没有在刊出前先阅读琼英的原稿,因为她相信琼英的写作能力。琼英已经是个出名的女记者了,她的稿子有万千人在读,前途光明灿烂,不再是当年明明女子中学作文簿上写别字的小小女学生了啊!但是她会写些什么呢?琼英在访问静文的时候曾说过:“校长,我本来用不着访问您,就可以写出一篇完整的访问记,我不过是来对一对您的出生年月、毕业年月、从事教育年月,当心不要写错日期就是了。”那是真话,琼英在明明女中读了三年高中之后,又在大学读了四年新闻系,她们一直保持密切的联系。在这七年中,琼英曾亲眼见到静文的生活,亲耳听到静文的谈话,而且有许多次,静文曾把心声向她的这个亲自提携的女学生透露过。这样,琼英是知道她太多了,不会写得超出了范围吧?
静文的筷子尖戳进了那块豆腐乳,同时左手边的报纸也不由得被翻开了第一张、第二张,终于,两行头号大字从第八版的妇女周刊中跳进她的眼睛:如坐春风里——吕静文校长访问记
本报记者宋琼英她没有心意继续吃饭了,嘬一下筷子上的豆腐乳,就扔下筷子,拿着报到书桌前详细地逐字读下去:“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明明女子中学校长吕静文女士的平生抱负。当二十五年前她刚从大学毕业出来,走向教坛的第一天,就在当天的日记上写下了这句话,直到二十五年后的今天,她没有离开过教育岗位一步。
春日惠风下,记者在明明女中校长宿舍的小院子里,访问这位从事教育二十五年,最近得到教育厅“办学优良”奖状的吕校长,听她侃侃而谈。春风里飘荡着吕校长温和的笑容,也飘荡着她的办学的成绩——几丝银发。吕校长用手拢了拢她的头发,自嘲般地笑着说:“头发似乎白得早了些,何必催我老呢?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