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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哈顿的中国大咖
《曼哈顿的中国大咖》是著名作家陈九的散文新著。在书中二十多篇作品中,作者讲述了在纽约居住期间巧遇的各路华人大咖,包括电影明星,作家,画家,导演,世家子弟,退役封疆,可说应有尽有。名人在作者笔下返璞归真,完全没有世俗光环,回归为充满真性情的本色个体,用时髦的话说,这是名人的私密空间,是他们“在家里”的样子。作者的观察远离名人的名气,而在人与人的互动上着墨,使读者感受的不是子虚乌有的神秘故事,而是真实可亲的生动形象。
陈九是近年来广受关注的旅美作家,他的作品不论小说还是散文,都把海外华人充满艰辛但又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传递给广大读者。作者文笔幽默洒脱,创作题材独树一帜,代表作《纽约第三只眼》《挫指柔》《纽约有个田翠莲》等在海内外多次获奖,受到各年龄层次读者的喜爱。本书描写了作者在纽约遇到的各路国内名人大咖,其中既有文学泰斗,也有人气明星,内容非常新颖有趣,相信会受到广大读者的追捧。
自 序
旅居纽约二十多年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当你刻意去某地做某事,好像一切顺理成章,事后却发现,忙活半天不过是个背景而已,真正的目的另有所属,恍如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其意义超越你最初的打算。我来纽约从留学到定居的过程正如是,因厌倦官场根深蒂固的人身依附而出走海外,拟通过自我放逐寻找丢失的个性,渴望自由自在没人管,没人给我使坏,还能学本事拿学位,再把英语说利索了,在国内时我老有“英语过关”的情结,不过关算什么有学问呀,得说成串儿连成句,老一个个蹦字儿多难堪啊?总之,这些都是我当年出国的动机。 到了纽约渐渐发现不那么简单。上学也就两三年的事,拿个硕士行了,不能永远当学生吧?再说自由,这俩字几乎成天堂同义语了,到纽约才明白,自由很简单,就是万事没人管,全靠自己奔,没人告诉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即便是合法权益,你都不知道怎么争取啊,越自由越惶恐。看过电影《海上钢琴师》吗?那个在船上长大的钢琴师为何不肯下船?下了船他不知该怎么活,他受不了那种迷失无助的孤独,他害怕,宁愿与船同归于尽。每每看到这儿我都热泪盈眶,情不自禁,觉得自己正替他走下船,在雾蒙蒙的自由里奔吃奔喝奔生活,背后的大船已离我远去,再没“老大”罩着我,我开始不可逆转地独行。至于英语过关,后来才醒悟,过关是指中国人关起门来自己比,在美国你过什么关呀,永远过不了关,够用就得了,别再把中文忘干净就不错。而这一切都是自己当年的选择,如果那也算选择的话,说不出道不出的。 庆幸的是,我来的是纽约,纽约耶,事情便因此不同起来。 纽约是座独特的城市,我一直想用一个词比喻她,大码头,大货场,大影院,大博物馆,大时装秀,大饭馆,反正得有个“大”字,以示杰出。纽约的确是座杰出的城市,什么都体现着日积月累的身价,可以说是座海纳百川的“世家城市”。它的历史虽无法同万里长城相比,但它从不折腾自虐,而是珍惜每一滴历史荣耀,并带着荣耀一路前行。没有自尊便不懂珍惜,没有珍惜就没有积淀,没有积淀何谈文明的分量呢?文明的地位与历史长短关系不大,而取决于文化的自信度。纽约是靠水滴石穿攒下的自信,使她成为巨大的文化参照系,像个大舞台,没错,大舞台,这才恰如其分体现出纽约的魅力,一切成功或伟大在此最好别装,最好以本性状态表演,纽约是个容易穿帮的地方,搞不好闹笑话,离开真诚,任何“伟大”都会因虚荣而一败涂地。 说纽约是舞台是因为有太多人来此展示,这正是舞台的致命诱惑。如果说好莱坞是美国大片的舞台,纽约正儿八经就是世界的舞台。无论哪行哪业,最优秀的代表者必在纽约有一席之地,这几乎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华尔街自不必说,当年美国“镀金时代”的代表者是费城,那里发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桶石油,是美国工业革命的结晶。纽约却利用水陆码头的天然优势,把金融证券操在手中。结果呢,算你狠,握住石油可以当富翁,而控制金融的则成为世界统治者,像今天的高盛、摩根,这些名字都是百多年积淀的结果,如果说金融是经济血浆,纽约当仁不让是世界的心脏。还有房产业,都知道迪拜的楼宇堆金砌银,全加上也不抵半个曼哈顿。世贸大厦坍塌后为何非要原地重建?那是纽约房产业,以至美国经济的信心象征。纽约二大道地铁线修了八十年尚未竣工,说资金不足,而重建世贸大厦的投资可修五条地铁,瞬间拔地而起,因为它是纽约霸主地位的权杖,就像当年成吉思汗的长鞭一样。下围棋的都懂得“叫吃”,类似象棋的将军,世贸大厦就是面对“叫吃”长出的一口气,一口气就是一片天下。 既然是世界经济中心,文化必相得益彰。经济是啥,人来人往嘛,哪儿的人都到这儿来,日久天长便形成纽约文化独特的一面,那就是多元性和包容性,堪称典范。有个统计数字说,联合国在册的世界语言共195种,纽约就存在149种之多。这么多不同文明的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唯有当年盛唐才发生过。从碎叶城下长安,李白父亲牵着五岁的小李白风尘仆仆,走的是丝绸之路。纽约却用金钱铺路,资本铺路,以至后来教育铺路,文化铺路,把众多精英汇聚旗下,形成巨大的“文化虹吸”现象,使纽约自然成为美国文明的旗舰。从爱伦·坡、霍桑、惠特曼、欧·亨利,到海明威、福克纳、梅勒,以及“垮掉的一代”,比如刚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鲍勃·迪伦,无论其桑梓何处,都与纽约有不解之缘。好莱坞大多数明星,像史蒂夫·斯皮尔伯格、小李子、汤姆·克鲁斯,均在纽约拥有宅邸,时不时便出现在曼哈顿某个角落,几乎每个纽约人都有巧遇名人的经历,不稀罕。至于那些短暂停留的骚人墨客更数不胜数,很像当年的“下扬州”,未经过“瓜洲夜泊”的文人虽说也是文人,终怀有一份“思悠悠恨悠悠”的遗憾,看看,纽约还没去过耶! 洋人如是,华人亦如是。从某种意义上说,自曾国藩派出第一批旅美幼童始,中国近代史就与纽约难解难分,这座城市几乎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这种关系颇似抒情散文中的省略号,啊……,中国是啊,后面的归纽约。无论前清遗老,退役封疆,还是世家子弟,演艺名流,多少步履打此踱过,留下传说或湮没于人海,在浩淼的时间长河里隐现着。这么说不仅是一种陈述,更是丰富的感觉,像空气一样环绕着你。我曾在《夏志清印象》中这样写道:“不久前我去一家叫‘白珠’的餐馆吃饭,都说那里风沙鸡做得好,发现隔壁有位老太太举止不凡,上前一聊,竟是冯玉祥家人。还有一次我在华美协进社朗诵诗歌,下面有位年长女士风采夺目,经介绍方知是郁达夫的儿媳。还有民国外交家顾维钧的遗孀,爱新觉罗氏的金王爷,青海马步芳的后人,笕桥航校的少将教官,前国民党中央金库驻纽约襄理,中国近代史真是离不开纽约。”常说纽约是座五彩缤纷的城市,何谓五彩缤纷?不是大都会博物馆,不是百老汇舞台剧,也不是时报广场,自由女神。从根本上讲,纽约的丰富是人,形形色色的人。如果纽约真是座舞台,那么这些人来此不光为居住或闯荡,更为参加一场“人文演出”,在这座世界文化舞台上充任角色,彰显个性。 刚来纽约时心浮气躁,灵魂落在故里尚未带来,只知道走马观花,意识不到纽约的真正魅力。漂泊最怕找不着北,无所适从,老觉得自己是过路者,潜意识里不认同此地是你安身立命的另一处故乡。混在他乡只有随遇而安落地生根,才会以本地人的自觉心态关注周边环境,像新媳妇过门儿,生下头胎才知道婆家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影一声响动都会留意,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你只有属于纽约时,纽约才属于你,才会把自己的身世通过各种机会涓涓向你倾吐。比如在餐馆吃早餐时遇到胡因梦,过去只在电影中见过她,怎么突然竟从银屏上走下,走到我身边,坐在我对面呢?还有著名学者董鼎山先生,他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重要启蒙者,对我们这代人影响巨大,是我们高山仰止的偶像,怎会在一次诗歌朗诵会后走上前对我说:“我叫董鼎山,非常喜欢你的朗诵。”像一位朴实慈祥的邻家阿伯。再比如著名散文家王鼎钧先生,我曾如醉如痴读他的《左心房旋涡》,揣摩他是怎样一个人,竟有如此超凡脱俗潇洒飘逸的智慧情怀?可就在纽约作家的聚会上,当我走向他介绍自己时,他竟先用山东方言对我调侃道:“呀,九爷,这不是陈九爷吗?”搞得我无地自容,心中踌躇顷刻消散,充满无限的敬意。 这一切看似偶然,可这种偶然会发生在其他地方吗?我想不会,不会的。对我个人来说或许偶然,对纽约而言却是本性流露,必然发生的。纽约的本质是啥?就是一部活着的历史,演不完的历史剧。我们在其他地方认为结束了的,在纽约却依然穿越着,从未中断。这种感觉来源于生活的真实,再没什么比生活本身更富戏剧性了。第一次在纽约遇到我从未谋面,九十三岁高龄的二舅爷,他是当年国民党中央金库派驻纽约的代表,曾组织过“美国医药援华会”,与陈纳德联名向马歇尔呼吁支援中国的抗战。抗战对我这代人来说早已结束,是过眼云烟。可当我面对他时,他说的语言,涉及的人物事件,仍充满浓郁的二战气息,让我瞠目结舌恍如隔世。在曼哈顿的“华美协进社”朗诵诗歌时,“华美协进社”这几个字为胡适亲笔所书,是他和杜威教授用当年“庚子赔款”的部分返还,创办了这个以促进中美文化交流为目的的非盈利组织。仰望依然如新的匾额,历史仿佛回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也许就在我朗诵的位置上,曾闪过梅兰芳、刘半农、赛珍珠和老舍的身影?俗话说物是人非,“人非”是没办法,无法阻挡,可“物是”也不得了呀,睹物思人历史才不会虚无,人们毕竟容易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纽约的每寸历史都不是虚无的,这里没有刻意的破坏和自我贬低,你只要在意纽约,心存敬畏,就已经徜徉在历史之中了,历史只属于懂得自尊自爱的国家民族。 居纽约二十余载,有太多“偶然”春风扑面。什么东西都这样,一经启动便刹不住车,渐成模式。你只要注意对方,对方必注意你,有点像谈恋爱,你老盯着姑娘看,人家铁定蓦然回首,看是否还在灯火阑珊处?常有这样的质疑,你怎么老遇名人,咋就这么幸运呢?答案还是上面那句话,只要心用到,芝麻芝麻开门来,纽约的文化宝藏自然会向你敞开,尤以那些活灵活现的人们为最。都说纽约藏龙卧虎,如何理解?哦,满大街的龙王爷大老虎,手舞足蹈?不对。藏龙卧虎不假,关键是“藏卧”二字,这些龙虎都是以返璞归真的人生状态行走于纽约,洗尽铅华水落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那才是人生最美妙的境界,最可爱的呈现。当年著名的“唐夏论战”,唐德刚说中国小说好,夏志清非说西方小说妙,争执不下气氛凝重。可我见到的唐夏二人是在餐桌上,他们像孩子一样彼此调侃,酒酣胆热口无遮拦,让我感动。还有京剧名家杨春霞,梅花奖得主,过去只在银幕上见过,可此时此刻她竟向我伸出手说:“来,拉您一把。”把我拉上台跟她一起反串现代戏《智斗》,原来她的手也出汗,她的汗也是湿的。名人不光是灿烂的,也是平凡的,只有平凡才真实可信,让你明白,原来每个人都可以活得精彩。 原以为来纽约只为自由自在,可自由自在并不等于有滋味,丰富多彩。尤其当生活僵化成谋生手段时,就更原形毕露了,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像老和尚念经,什么东西只要简单重复,每天上班连踩哪块石头都预先想到,那是多么麻木的情形,我始终认为麻木是死亡的一种。是纽约的多姿多彩拯救了生活,把漂泊变成相遇,与历史的相遇,与各色人物的相遇,仿佛冥冥之上自有主宰,为我落户纽约锁定归宿。为此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漂泊呀,他乡呀,这些婉约派字眼,什么“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倚阑久,奈东风忒冷,红绡单薄”,还有“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这些情怀肯定有,但绝不是全部。真实的纽约生活没这么酸楚,反倒蛮有味道,是独自一路。你必须主动走近她热情追求,她会反身一把将你拦腰抱住,让你醉得喘不过气来。 陈九
陈九,男,旅美作家。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赴美后就读于俄亥俄大学、纽约石溪大学,硕士学位。陈九从事文学创作多年,作品遍及海内外中文媒体。主要著作有,小说选《纽约有个田翠莲》,《挫指柔》,散文集《域外随笔》,《纽约第三只眼》,以及诗集《漂泊有时很美》等。作品曾获第14届百花文学奖,第4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获,及首届中山文学奖。现为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长,美国《侨报》专栏主笔,居纽约。
木心闪过 / 001
龙虾沙拉 / 008 巧遇胡因梦 / 013 “科罗娜时期”的画家何多苓 / 020 与“苏格拉底”擦肩 / 034 有感冯唐的“金线” / 043 女画家慕蓉 / 052 为杨春霞“缝戏腿儿” / 059 吴天明导演在纽约拍戏 / 066 道格拉斯顿的刘亦菲 / 079 “红色娘子军”马琳 / 086 言兴朋的纽约片段 / 092 聆听王安忆 / 098 冯毅的风烛之泪 / 106 我认识的赵淑侠 / 117 昨日巧遇“张恨水” / 125 夏志清印象 / 130 撞上刘欢 / 141 “摇滚教父”金祖龄 / 146 雅典镇上两个人 / 157 王鼎钧的“百年之论” / 169 怀念历史学家高宗鲁 / 175 李默然的纽约几天 / 186 遇到董鼎山 / 191
木心闪过
随着陈丹青先生的推荐,已故作家木心的知名度终于在中国崛起,他的著作和回忆他的文字已成当今文坛一道彩虹,为读者所追捧。昨日我去纽约一家中文书店,那里也放着木心的著作,令人欣慰。木心自1982年至2006年间居住在纽约,后返回老家浙江乌镇,并于2011年病逝故里。他以老残之身回到当年力图离开的祖国,而他的著作却像幽灵一样飘回纽约的书店。望着这些新版书籍,凝视扉页上熟悉的木心照片,我似乎感到他九泉之下的不安。他真喜欢大轰大嗡吗,他真安心被祭上神坛吗,那是他一辈子所不屑的东西。虽然他回归乌镇并终老于斯,但纽约毕竟拥有他24年的纯情时光,他在这里遇到以陈丹青为代表的一批精神弟子,甚至堪称“木心派”,那是木心艺术生涯的另类作品,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何等欣慰的成就,他怎不牵挂纽约呢? 这种感觉让我一阵心悸,试图在记忆中搜寻对木心的惊鸿一瞥。在此之前我很少提及与他在纽约的片刻之缘,像烟花一闪美丽轻邈,毕竟二十多年过去,我甚至怀疑那是不是真的?为此我询问过一些老友,有说是,也有说记不清了。直到我翻箱倒柜终于找到那次偶遇中木心送我的他的书《即兴判断》,台湾圆神出版社,这才松了口气。希望记忆中关于他的吉光片羽能成就此文,以表达我对逝者的敬意。 严格地说,这段记忆不光为木心的,他只是那次聚会的人物之一。我曾在《“科罗娜时期”的画家何多苓》中记述了那段特殊岁月。画家何多苓和诗人翟永明曾于1992年来纽约短暂停留,住在科罗娜17号一栋连体楼里,“科罗娜”是纽约一个街区,他们的到来汇集起一批漂泊于此的中国艺术家、诗人、画家、作家、音乐家、电影人等,形成一个云蒸霞蔚的文化沙龙,我有幸与他们分享了这段时光。 那时我们三日小聚五日大聚,地点多在朋友的客厅里。参加聚会的基本都是何多苓和小翟的故友,以画家诗人为多,也有慕名而来的新朋友。艺术家的聚会非同凡响,最大特点就是丰富多彩肆无忌惮,像绽放一样,像喷薄一样,什么都敢表达,什么都表达得很有意境。他们多才多艺,会唱会跳会表演,比如小翟,都知道她是诗歌名家,诗坛“大姐大”,谁知她跳舞更是一绝,幸好客厅足够大让她尽情舒展,尤以《洗衣舞》为最。这首歌很多人都会唱,哎,是谁帮咱们翻了身耶,巴拉嘿斯……,我们击掌而歌为她伴奏,小翟则舞之蹈之随情尽兴,每到“巴拉嘿斯”我们齐声叫喊,连窗外月亮都好奇得不忍离去。歌声月光,酒气才气,凝固了多少难忘的夜晚,岁月如此,夫复何求,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哟? 必须一提的还有何多苓的音乐天赋。虽然我在《“科罗娜时期”的画家何多苓》中已有记述,但每说到此我都情不自禁。他虽是画家,可音乐上的造诣更让我感动。那天小翟一曲舞罢,诗人杨炼便问谁会唱男生小合唱《游击队之鹰》,这是一首流行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南斯拉夫歌曲,非常动听。看来杨炼也是音乐范儿,喜欢唱歌,诗人没有不喜欢音乐的。我说我会,何多苓说他也会,于是三男组合,信誓旦旦。刚要开口却被何多苓果断叫停,他说这是重唱歌曲,没有声部岂不糟蹋了艺术?于是杨炼一声部,我二声部,那你呢何多苓?我,我三声部。哪有三声部?我和出一个三声部不就行了?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真正的才华都轻描淡写。我不免疑惑,这需要很高的音乐素养,对声调的敏锐,和弦的把握,绝非即兴可得。没想到唱起来才领教何多苓的非凡,他不光声音好,和声也配得非常贴切,使歌曲顿时丰满起来,让所有人惊讶不已。后来《游击队之鹰》成为“科罗娜时期”的保留节目,每次聚会必不可少。 正是在这样的气氛中我们见到木心,与一般对他纽约生活的描述不大相同。不是安静的讲课,没有高深的谈吐,那天很热闹,他好像随一位波士顿来的诗人走近我们。我不记得那位诗人的名字,身材魁梧,手里提着木心的书,包括《即兴判断》。大家与木心握手寒暄,就像遇到任何新朋友一样,虽然知道了他的名字,但并不了解他深刻的人文精神和丰富的艺术情怀,文人都有轻狂的通病,很难一下子崇拜什么人。现在回想起来,我能体会木心当年纽约生涯的寂寞与平淡。像许多当今大咖们一样,那时在纽约默默行走无声砥砺。时过境迁,后来的成功再把往日平凡变成石破天惊前的卧薪尝胆,成功是积累的结果,绝不会一蹴而就的。木心坐下来安静地吃东西,观望我们疯疯癫癫地欢乐,也不时跟他身边那位诗人或其他朋友交谈。他的眼睛深邃明亮,深色的衣着显得过于正规。我们跑来跑去,他却坐在那儿按兵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人们开始传看木心的书,当我翻阅这本《即兴判断》时那位诗人问我,喜欢吗?喜欢。喜欢就给你了。我向木心望去,他微笑向我点头示意,恍若星光一闪,短促而真诚。 当年读木心这本《即兴判断》感觉有二,一是代沟,他的语境更接近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作家,那是中国历史上短暂的“文艺复兴”,涌现出无数名家,比如鲁迅,比如茅盾和巴金。木心与茅盾同乡同里,甚至可能是亲戚,据他自己披露,他是读着茅盾的私人藏书长大的,茅盾事实上成为他的启蒙者之一。其次是他的广博,不仅茅盾,更有对西方哲学文学的广泛涉猎。如果说茅盾藏书奠定了他的中文功底,那么对西方文明的兴趣与探索却贯穿他的毕生。不知为何他称此书《即兴判断》,所有内容都是审慎认真的,慢条斯理的,带着浓郁的嘉湖书卷气缓缓前行,何谓即兴呢?而今日重读的感觉更加深入了,终于体会出他古色犹存的文风之下蕴含的激情奔涌的自由精神。木心一辈子像米兰·昆德拉那样追求自由,思想的自由,表达的自由,为此他宁愿将自身变成一名清教徒,变成思想的延伸或物化,“即兴”就为表达动态的自由思考,一种活跃流淌的进化过程。我不禁又想起那次的偶遇,开始意识到命运安排的匠心独具。木心的确是思想者,但他绝不仅仅是思想者,他的人生为其思想所奉献,展示出自由思考在今日世界的坎坷命运。没有颠沛流离的自我放逐,离开近似绝尘的孤寂体尝,当年茅盾的藏书就接不上自由思想的灵火,更无法升华为深刻的精神领悟,他必须深刻地说服自己,才能深刻地影响别人。而这一切,都是需要见证的,就像玄奘西行需要见证,鉴真东渡需要见证一样,偶遇尽管短暂,却营造了见证木心的契机,是为斯也。 抚摸手中的《即兴判断》,深感木心的幽灵依旧在纽约徘徊。我坚信他从未离开过这里,就像他从未放弃过追求自由一样。如果某天与他街头相逢,请不要感到意外。我会请他去街角的咖啡店喝卡布奇诺,问问他近来怎么样? 有感冯唐的“金线” 我与冯唐在纽约见过两面。第一次是美国亚州文化中心请他来介绍自己的作品,开讲前主持人燕南特意安排我俩单独会面。我开玩笑说,呵呵,总算“遣冯唐”了,纽约华文作家比较清冷,算“冷板凳”,平常活动很有限。冯唐笑笑说,作家这东西是没有不行有了又烦的主儿,可以理解。彼此聊起来方知,我俩都是北京人,他住小街,我住九条,挨挺近,尽管时空不同,毕竟同一语境,于是谈话便轻松随意起来。冯唐一看就很机灵,目光明亮外加小寸头儿,牛人都爱留这种头型。 他说他对纽约并不陌生,当年从亚特兰大的爱茉莉大学拿到MBA学位后,他就在与纽约毗邻的新泽西州实习。那时他还没大火,尚无众多“冯粉”环绕,每天下了班回到宿舍,那种谧静,像打雷一样震得人心神不宁。于是他常常跨过哈迪逊河,潜入纽约一侧活动,久而久之自然对纽约了如指掌。他还说,那段生活对他后来的写作生涯十分重要,他安静地读了很多书,尤其是英文小说,这对他后来的写作颇有影响。 提到文学,我知道冯唐有个“金线”理论。他为韩寒代笔门所写的文章《大是》中说道:“文学的标准很难量化,但文学的确有一条金线,一部作品达到了就是达到了,没达到就没达到,对于门外人,若隐若现,对于明眼人,一清二楚,洞若观火。‘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虽然知道这条金线的人不多,但还没死绝。这条金线和销量没有直接成正比的关系,在某些时代,甚至成反比,这改变不了金线存在的事实。”巧的是,在我们的交谈中,冯唐也提到这个话题,他依然认为文学有一条金线,区别着优劣。 原以为冯唐的金线论有某种国际出处。查来查去,英文里虽有“金线”“银线”之说,但并非用来评论文学的好坏,而是指十七世纪英语语法从西班牙语化出后的某种语言现象,比如形容词对名词的修饰方式,以及动词的位置等。随着英语发展,这些说法已成过去,除语言学家外,很少有人提及了。恕我寡闻,如果没有其他来源,那么“金线”说确属冯唐原创,网上称之为“冯唐金线”看来并非虚言。我只是好奇,他为何用金线而非其他,比喻这个若隐若现的文学标准呢? 我不大懂文学评论,更不想堕入所谓文学标准的陷阱,这个话题从古至今,从西方到东方,学说繁杂门派林立,永远说不清。文艺复兴时期之后,欧洲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批判现实主义,后来又有存在主义、象征派、野兽派、意识流,以及当今盛行的浪漫现实主义,文学如果真有标准,那也是在不断发展变化中,其本质是解释文学与现实的关系。当社会动荡不定,文学就现实些。当社会奢靡浮华,文学就虚幻些,好时光未必出好文学,维克多·雨果和托尔斯泰都不算盛世作家,因为日子一太平就容易世俗,世俗出相声出段子,出《非诚勿扰》和怪诞刺激的玩意儿,而非深刻的文学。 我原本按这个思路理解冯唐的金线论,但听着听着才发现,他所说的金线标准更着眼于文学的文字风格和故事结构,而非文学的格调和社会意义。他的意思是,不管何种风格,野兽的,象征的,都有金线。所以说达到就达到了,没达到就没达到,显然指文字而言,是感性的东西,这才会“明眼人一目了然,门外汉若隐若现”。换句话说,你感觉不到不是因为金线不存在,而是你未能发现。而这个世界总有发现者,就像生活中总有知音一样,他们远未死绝,所以不急,总会有人感觉得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在人心,如果你连感觉都感觉不到,怕也很难写出“金线”之上的文字。 冯唐与我谈这个话题时神色是平静的,甚至有些不屑。我知道有人对他的金线论提出过质疑,认为它过于主观,内容不够充实,也很难判定。但冯唐本人从未对此做过正儿八经的解释,完全不屑利用什么“反驳的机会”辩解金线论的内容。我感觉,他其实并未把外界所说的金线论真当什么理论,理论是别人说的,对他本人来说,不过是一种感觉而已,点到为止无需多谈,其他人愿意怎样理解就怎样理解,随他去。 与冯唐交谈我有种感受,尽管他彬彬有礼,但言谈举止与他的文字风格还是十分接近的。他的性格恰似他文字的个性,敢于触及底线,肆无忌惮流畅飘逸,才思机敏风流倜傥,充满自信和执着。在讲座中,他对有些人说他采用过多性描写不以为然,既不回避也不含蓄,他说性描写与色情不是一码事,要写出人性的本质状态,就躲不开用性描写揭示人性的真实。我注意到一名提问者的表情,是个哥大女生,她茫然羞怯的神色似乎并未理解冯唐的解释。这个题目的确比较深奥,性与色情的确两回事,其判断不应靠某个情节,而须通过整部作品才可得出结论。比如司汤达的《红与黑》,主人公于连勾引瑞那夫人和玛特儿小姐,尽管这里有性描写,但丝毫不妨碍整部作品深刻的社会意义:一个濒于解体重组的社会结构对人性的扭曲和塑造。除了刻意的下流,性描写往往折射出某个时代的典型人际关系。即便在有较多性内容的文字中,比如《金瓶梅》,性关系依然体现出人们在社会机器上的不同命运和依附关系。冯唐面对读者的坦然自如令我印象深刻,这更提醒我对他“金线理论”的理解,那不过是甩出的一句话罢了,是他对自己文字充满自信的恣情表达,也是他对所有天才文字的真诚赞赏。他随机选择了“金线”,而非银线铜线,是为了显示一种完美,一种无以复加的贴切,就像人们面对任何天才行为的感受一样,比如达斯汀·霍夫曼的表演,艾尼尔·莫里康的旋律,或咸阳出土的青铜器。 再次碰到冯唐是在今年(2015)五月纽约举行的国际书展上。中国派出阵容强大的代表团,均为顶尖作家,毕飞宇、刘震云、赵丽宏、徐则臣、曹文轩,还有冯唐。我估计这是迄今为止档次最高的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能在纽约遇到他们可谓千载难逢。纽约州立大学为中国作家代表团举行了热烈的欢迎酒会,让我再度与冯唐相遇,并领略了其他几位名家的风采。酒会主持人就中国文学现状对作家们一一提问。毕飞宇认为,中国文学有两种倾向,一种以国家山河为对象,一种以个人为对象,都值得尊重,他倾向于后者。刘震云则说,文学是感性的归纳,不能对作家做过于理性的分析。赵丽宏则认为,作家没什么文体变化问题,都在写自己。曹文轩说,中国文学走向世界是虚假命题,问题应为世界能否平等看待中国文学。轮到冯唐,他比我上次看到的更为洒脱,他以为,中国作家没必要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焦灼,中国文学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学本体之一,中国应建立世界性的文学奖项,与以拼音语言为对象的诺贝尔文学奖相得益彰。冯唐最后一个发言,他把作家们的高谈阔论推向热点。我们彼此握手寒暄,回忆上次的纽约相遇,十分开心。 我和冯唐并未继续上次的金线话题。酒会气氛激情浪漫,香槟酒的色泽比它的味道更迷人,让人难以自己。这种环境不适宜枯燥命题和冷静思考,撒开了说,它更像为一场邂逅安排的前戏。我的脸开始发热,朦胧中看着作家们的身影,一条金线仿佛在眼前飘荡起来。微醺时的思绪往往独特,恍然若悟,其实冯唐所说的金线根本不是什么文字好坏的标准,而是他写作的心态罢了,是才气与优越感的折射,他沿着这个感觉写,这个感觉像金线一样牵引着他,给他带来掌声和荣耀。进一步讲,这条金线不光属于冯唐,而且属于我眼前所有这些优秀作家,他们不会反对“冯唐金线”的,对对对,不会的,这是他们写作心态的共同特征,是他们将自己区别于平庸的一种冲动。正像毕飞宇刚才回答读者提问时说的一句话,有人问他叙述的诀窍是什么?他沉思片刻说:才华。完了完了,你也别打听了,告诉你也学不会。什么是才华?不就是冯唐金线吗?看不见摸不着,没达到就是没达到,对于门外人,若隐若现,对于明眼人,一清二楚,洞若观火,“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相信冯唐所言与毕飞宇的答复是一回事,都是一种汹涌澎湃的自信,人家不说自己好坏,只说好坏各有标准,无论“金线”还是才华自在人心,可遇不可求。 优秀作家基于优秀作品,读者先看作品才知作家,是儿子引出老子,而非相反。当老子越来越多,文学就更加繁荣。中国文学正如是,有很多老子,前所未有的多,比如我眼前的这些作家包括冯唐,都是老子,文学正进入一个万马奔腾充满个性的时代。这些老子凭实力证明自己,他们完全有资格洋洋得意,金线也好才华也罢,不过是他们应得应分的赞誉而已,是他们作品之外的副产品。有作品在,有儿子在前边垫底,什么样的表达都不过分。我们应该为此感到欣慰,中国作家早就该骄傲一把,这不是个体的,不是某人获大奖可以替代的,而是这个时代的特征,是文学继往开来的标志。尽管泥沙俱下,仍有很多问题,抄袭啊,贿奖啊,我坚信真正的老子,金线之上的老子们不屑此道,这丝毫不妨碍我们对文学繁荣局面的判断。如果说我也同意冯唐的金线之说,那正是针对中国文学的整体现状而言,的确有一条金线,有金线就比没有强,中国的确活跃着一批极具才华的作家,他们在金线之上跳舞,并代表着这个文学时代。这正是我此刻面对冯唐和所有来访作家们的强烈感觉。 可惜与冯唐的此次会面比较短促,众多“冯粉”让我于心不忍。我真希望能与他再次相聚纽约。那时我们绝不谈什么金线问题,都过去了,我想跟他聊聊怎样才算是伟大的作品,伟大的作家。不知所有金线之上的作家们,你们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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