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回想这部书稿,延宕数年终得完成,其间本有许多感慨,原想留待写这篇序言的时候发出。不料真到了这一刻,思绪万千,竟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踌躇多日,仍无头绪,唯一的出路,只有仍从鲁迅说起。
在20世纪的中国文坛,“鲁迅”始终是一个热门话题。
他要么被捧上云端奉为神灵,要么被打入污泽斥为妖魔。不同的人出于不同的目的,把鲁迅当成了政治斗争的工具。在这一片喧嚣之中,鲁迅的身影却似乎更加模糊、更加神秘,让人感到迷惑。
正是带着这样的迷惑,我才踏上“走读”之旅,希望能够找到一个真实的鲁迅。
十几年来,边读边走,读读走走。书读了不少,包括重新系统阅读的《鲁迅全集》在内,至少要有数千万字吧;路也走了不少,仅乘火车旅行的路程,算来也有万把公里了。沿循鲁迅的人生轨迹,在实地寻觅往事的遗痕,随着行程的延续,他的形象在我眼中渐显清晰。
鲁迅在国内居住和生活过的城市,主要有七座,即:绍兴、南京、杭州、北京、厦门、广州、上海;此外还去过西安,但只是短暂讲学。至于国外,他只去过日本,在那里生活的时间不算短,前后共有七年多的时间,由于条件所限,我无法前去考察,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不过,我却去了国内的另一处地方作为弥补——尽管鲁迅本人从来没有去过,但在那里发生的事情却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影响,使他毅然决定改变自己的人生——那就是辽东半岛的旅顺港。
在旅顺的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始终十分阴郁易怒,尤其见不得一些游客的轻佻。我不能理解,他们在参观那些所谓“景点”的时候,居然能旁若无人地高声喧哗,居然能没心没肺地嬉笑打闹,居然能搔首弄姿地拍照留影!
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些“景点”到底是什么?
──那是每个中国人心头永远不能愈合的血淋淋的伤疤!
一百多年前,日俄两国为了争夺这个远东地区著名的战略要地,在这块属于中国的土地上打得昏天黑地,而腐败无能的清政府,居然宣布“保持中立”。这是何等的耻辱!
不难想见,当时正在异国学习的鲁迅,置身于成群“爱国”热情高涨的日本学生之中,在与他们一起观看课间放映的那些宣传日军英勇战绩的幻灯片时,显得多么尴尬和孤独。如他所说:“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鉴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
任何一个稍有自尊的中国人,都无法忍受这样的场景,更何况鲁迅正是一个热血青年。
如此,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他为什么竟会就此弃医从文。
然而,尽管鲁迅后来被尊为“战士”,他却并没有选择和他的同乡秋瑾、徐锡麟那样慷慨赴死的方式,他的战斗武器不是匕首、手枪和炸弹,而是笔墨与纸。
我不认为鲁迅懦弱。我只觉得,是因为肩上和心头有太重的负担,使他难以摆脱束缚。
这负担,就是他的家庭。
不可否认,鲁迅是至孝之人。恕我直言:他已近乎“愚孝”。
纵观鲁迅并不漫长的一生,可谓颇多坎坷,而最直接、最沉重的挫折和打击,却大都来自他的家庭。祖父入狱、父亲早亡造成家道中落,母亲又固执而盲目地给他套上了婚姻的枷锁,至亲至爱的兄弟却成为对他伤害最深的人……,而他只能默默地承受。尽管后来终于有勇气挣脱枷锁,但那些伤害已经成为无法痊愈的隐痛,以致深深地影响了他的心态和性格。
所以,我在“走读”那些旧居的过程中,时常会产生难以抑制的感慨:就个人经历而言,鲁迅的一辈子,活得真不容易!
比如,绍兴老屋那间独处一隅的卧室,映射出他那悲剧婚姻中难言的隐秘;北京绍兴会馆补树书屋的破败小院,则是他自“沉默”至“爆发”、从而正式走上文坛的起点;北京八道湾旧宅,见证过他与周作人断然绝交的场面,那“兄弟失和”的真实内情,却始终无人知晓;他在厦门的空旷大房间里经历了难耐的孤独与苦闷,却又在上海景云里的石库门中品味了爱情的甜蜜和家庭的温暖;上海大陆新村的寓所,是他的人生终点,而那死因,竟成为曾经引发剧烈争论的“世纪之谜”。还有,他和高长虹的曲折恩怨、与顾颉刚的离奇“官司”,都有许多需要诠释的内情……,在那些老屋旧舍之中,隐藏着多少让人唏嘘感叹的故事啊!只有走进去、读过去,才能品味鲁迅那五味杂陈的内心世界。
然而,时光的尘沙、人为的修饰、偏颇的理解……,如此等等,往往会掩盖许多重要的痕迹。
比如绍兴的东昌坊口,百年前本是一条僻静的普通街巷,如今已经成为人流如织的旅游景点;那被定为“鲁迅祖居”的老台门和被定为“鲁迅故居”的新台门,张灯结彩,焕然一新,全然看不出当年破败的景象。在这样的环境中,如何想象鲁迅幼时在百草园的荒草丛中自寻乐趣的场景?如何体会其家境败落后的凄凉氛围?如何感受他被族人逼迫甚至诬陷时的愤懑心情?许多参观者可能无法理解,鲁迅当年为什么要离开这奢华的豪门大宅,被迫外出求学──产生如此疑问的原因很简单:现今展示的东西,已经远离原貌。
还有北京八道湾和宫门口西三条的宅院。在鲁迅的一生中,只有这两处住所是由他亲自勘选购定、亲自设计监造的。他是一个做事细心、感情细腻的人,这两处住所的格局,明显展示了他的个性,最有代表性的地方,便是那两个“老虎尾巴”。
但是,一些专业人士始终不承认八道湾宅院中“老虎尾巴”的存在。我曾请教过相关的专家,回答是斩钉截铁的:“‘老虎尾巴’只有西三条那一处!”
但确有证据,说明八道湾“老虎尾巴”的真实存在。
那不是一间普通的屋子──它的存在是鲁迅对自己畸形婚姻的一种无奈的反抗。
在八道湾,鲁迅写出了著名的《阿Q正传》。如果说,阿Q脑后那条鼠尾般难看的辫子隐喻着国人头脑中难以割舍的封建思想,那么八道湾的“老虎尾巴”则反映了长期无法摆脱的家庭枷锁对鲁迅所构成的精神禁锢。
在北京鲁迅博物馆中展出的八道湾旧宅模型,不仅遗漏了那不可忽视的“老虎尾巴”,还有一处失误:它显然是借鉴普通北京四合院的格局制作的,因此把后院做得太小了。许多年来我始终存有疑问:鲁迅为何只给两个弟弟及其家人留下了那么窄小的空间,作为大哥,岂不是过于霸道了吗?待到考察过实地,我才知道自己想错了。那后院异常阔大,面积甚至超过正院──鲁迅是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弟弟们的!
所以,我根据模型和实物特地画了两幅白描,供读者用作比较。那不仅是院落面积的问题,从中可以体悟鲁迅内心深处许多难为人知的情感。
许多事情,是要自己亲眼看过之后才会大致明白的。
说这话的前提是:所看到的应当是真实的东西。
可惜,由于种种原因,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鲁迅被五彩斑斓的眩光所笼罩,使得与他相关的许多事情和人物也同样朦胧起来。
近年来,一些资料得以重新披露,人们发现,连似乎最能接近真实的“照片”,居然也有作伪的可能。比如,鲁迅在厦门的时候曾经在坟地里拍过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单人的,一张是集体的。由于场景奇异,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但那张广为传播的“集体照”,居然有两个“版本”,画面中一位或有或无、时有时无的人物,便是曾被鲁迅称为“老朋友”的林语堂。
鲁迅与林语堂的关系,本来也是一段很有意思的故事,可惜限于篇幅,在这本书里未能进行详细的介绍。他们交往多年,原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因见解不同而不再来往。林语堂曾说:“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与鲁迅有轾轩于其间也。”而在鲁迅去厦门大学任教这件事上,林语堂是帮了大忙的;不管鲁迅本人对厦门有多少不堪的记忆,那毕竟是他生命旅程中一段不可或缺的经历。以往由于政治的原因对照片进行了“处理”,是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行为,只能让人感到无聊与无奈,而近年有些书籍仍在使用那张“缺员”的照片,则让人完全难以理解了。如今在厦门大学的鲁迅纪念馆以及北京的鲁迅博物馆里,展出的都是那张人物齐全的照片——历史的原貌本该如此——但一些伪造的“史实”,在有关鲁迅的资料中俯拾即是。如何去伪存真,成为需要时刻当心的要务,这真是一件可笑而又可悲的事情。假如鲁迅在世看到这等奇事,只怕也会惊讶得连胡子都要翘起来了。
还有一件小事,我也在正文中提到。我曾发现,鲁迅当年在厦门时寄给许广平一张明信片,上面所写的有关他住所位置的说明文字,与实际地形不符。经请教专家,对方认为,鲁迅是在叙述的时候变换了一下方位。我觉得,这解释颇为牵强。其实,原因可能很简单:那不过是鲁迅的一时笔误而已。
所以我才有所感叹:“虽是小事,却反映了一个事实:鲁迅的形象被树立得太高大,竟使得人们不敢承认他也会有出错的时候。”
鲁迅不仅有笔误出错的时候,还有叙事不实的时候。比如,他写的《藤野先生》,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多少年来,人们都认为那是他当年在日本生活的真实写照。他写道:“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厉害;还没有中国的留学生。”寥寥几句,便把那种孤独寂寞的心情表露得极为透彻;同时也给人造成一种印象,似乎当时在仙台的中国留学生只有鲁迅独自一人。而实际的情况是:与鲁迅几乎同时到仙台的,还有一位名叫施霖的中国留学生。鲁迅所在的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与施霖就读的仙台第二高等学校同属一个校园;鲁迅与施霖刚到仙台的时候,同在田中宅旅店暂住;后来,又同在一家名为“宫川宅”的住所寓居,还曾很亲密地合影留念。他们是当时仙台仅有的两名中国留学生,更巧的是,还同属浙江同乡。
耐人寻味的是,不仅《藤野先生》中毫无施霖的踪迹,鲁迅的其他作品似乎也从来没有提到这位“同学”兼寓友。如此情况,显然不是“记忆失误”所能解释的。有学者查证,施霖的学习成绩很差、甚至连续留级。如鲁迅在《藤野先生》中所写,在日本学生眼中,“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施霖似乎就成了“中国人弱智低能”的实证。鲁迅去仙台,本来是为了逃避那些将头顶的大辫子盘成“富士山”、醉生梦死的同胞们,不料却遇到了这样一位施霖,怎能不感到加倍的耻辱、加倍的孤独!这也许是鲁迅仅在仙台待了一年半时间便退学离去的原因之一,也应是他闭口不提施霖的原因之一。
可见,《藤野先生》不是言必有据的“回忆录”,而是虚实相间的抒情散文,不应作为叙事严谨的历史资料对待。
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由于鲁迅不提施霖,别人也不能(或不敢)提到施霖。比如早年出版的一部大型画册中,就把鲁迅与施霖的合影说成是“与东京弘文学院同学合影”,还把拍照的时间提前了两年。如此举动,真是匪夷所思。
这种思想上的束缚,不仅在许多专家的身上常有反映,普通人也往往难以摆脱──当然包括我本人。
在说到鲁迅性格的另一面时,起初我也不免战战兢兢。看到学界经常为一些具体问题争得硝烟弥漫甚至“上纲上线”,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哪有贸然置喙的资格呢!
但是,通过反复阅读鲁迅,让我陡然增加勇气。毕竟鲁迅对自己也进行过相当严厉的自我剖析,作为后人,又有什么必要故作遮掩!
我坚信一点:事实就是事实。
比如,他与顾颉刚那场有头无尾的“官司”,尽管有许多复杂的背景,却明显地暴露出鲁迅性格中难以掩饰的缺陷。因憎恶一个人,而憎恶其学问,甚至憎恶其生理缺陷,甚至憎恶与其有同样生理缺陷的人──当时中山大学另有一位教授,据说与顾颉刚类似,也有讲话结巴的毛病,鲁迅讥之:“广东中大,似乎专爱口吃的人。”
这种情状,无论如何也算不得优点。
然而,正是如此,才像鲁迅、才是鲁迅。
多少年来,人们对鲁迅的评价如冰火两端。有说他光明磊落,有说他心胸狭隘;有说他激情似焰,有说他心冷如霜;有说他疾恶如仇,有说他睚眦必报;有说他笔锋犀利,有说他尖酸刻薄……,如此等等,看似互不相容,其实都没有错。
褪去光环洗清浊泥,不难发现,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身世坎坷、心境落寞、性格冷峻且又看重感情、渴望爱情、深怀柔情的普通人。
作为一个普通人,鲁迅自然也要有脾气、自然也应有缺点、自然也会在性格中充满矛盾。
只有当你真正了解了鲁迅那特有的人生、了解了他所经受过的那些屈辱和艰辛,你才能真正读懂他的内心,才能明白他在生命接近终点的时候为什么会说出那样惊世骇俗的话:“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扪心自问,我们自己是否有这般勇气?
我的回答是:有也难。
所以他才让我倾心敬佩。
所以他才让我深怀同情。
所以我才会写这样一本书。
这本书记录了十几年来我的行走过程。它涉及上面所提到的那些城市中鲁迅生活过的11处故居。另有各地9处与鲁迅当年的生活工作有直接关系的纪念馆所,作为附录列出,以供读者参考。
与我其他几本以“走读”命名的书一样,在这本书中,我仍把作者的“亲历、亲写、亲摄、亲绘”作为基本的原则,把“图文并重”作为主要的表现形式,体现“边走、边读、边想、边写”的写作特点,力求在书中人物、作者与读者三者之间形成一种对话的气氛,从而引发思想与感情的共鸣。我也希望,如此有关“走读”的尝试,能够得到读者的认可。
所以,这本书依然保持了我以往的习惯:除了少量必不可少的历史图片取自有关的展览或资料,其他的景物照片均属实地拍摄;书中的那些画像、速写、地图,等等,也由我执笔绘制──尽管水平粗拙,毕竟浸润着自己的一番心血。
书中使用了不少引文,对于一些词句及标点的用法,大多未予修改,比如:“拥肿”“含糊”“豫备”“费话”等,以保留一些特殊的历史痕迹。
需要说明的是,各地的鲁迅故居,由于种种原因,命运各不相同。有的仍在不断扩建——如绍兴的鲁迅故里,有的却日趋败落——如北京的绍兴会馆,有的则前途莫名——如北京砖塔胡同……,所以,书中有些照片特地标明了具体的拍摄日期。此外,还在书末编制了“插图索引”。若是将来情况有变,这些照片也可留作真实的历史资料。
2017年6月修改于北京会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