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
前言
我走过,我确认
一
出了新书,我总去报社看兄长。兄长说,你写散文出身,你要出一本散文集子。
我晓得自己的斤两,又不好意思当面回绝,笑了笑,混过去。
前年拿了新书去看兄长,兄长又说,你要出一本散文集子。我说,只是些豆腐干,拿不出手的。
兄长说,你晒出自己的家底,呈现一个真实的管建刚,对青年人不也有点意义么?
兄长的话触动了我。
不少老师听我《三月》《四月》《五月》的经历,以为那是讲故事。一篇一篇、原汁原味地拿出来,哟,当年的管建刚真的只有那么点水平,那我也行。
去年,我拿了新书去看兄长,说,我想出个散文集子,你写序。
没问题。兄长乐呵呵地应。
二
那些豆腐干早不齐了。女儿去兄长那里一篇一篇拷出来,有一百多。挑了些,按年份作简单的编排。
1998-1999年,我刚拿起笔来,逼自己写。来了三五十块稿费,带三岁的女儿去超市,那是我们时常唠叨的幸福时光。
2000-2001年,较勤快,倒不是写得多,而是总有着要写点什么的念头。几天没写出豆腐干,心里痒得慌、慌得痒。
2002-2004年,写写小散文,也写写小论文。小论文写不出来,就写点小散文;小散文写不出来,就写点小论文。
2005-2009年,小散文少了。2005年出了《魔法作文营》,2006年出了《不做教书匠》,2007年出了《我的作文教学革命》,我转向了教育写作。
2010年,一年没写;2011年,姑妈突然离世,我拿起了笔,写下了《慈姑》。
1998-1999年,那些稚气的文字,像开春田埂上的芽,很小,很嫩。日历说入春了,天气却还料峭。春寒一来,替芽儿们担忧。一两个月后,千枝万叶,满树繁华,每一个芽都可以长成一个春天的。
三
下水文,有狭义的,也有广义的。我的下水文算后者。
1998-1999年,拿起笔,常常半天写不出几句话,只好去读书,看作者写了什么,也看作者怎么写出来的。
2000-2001年,写《千年之夜》的晚上,不能自已,抽噎着,汹涌的情感扑过来,泪水滴落在键盘上,笔来不及写,键盘来不及敲。
2002-2004年,《三十小语》《边走边想》《村庄物语》《窗前语思》,想一段写一段,写一段想一段,想想写写,写写想想,写东西可以一气呵成,也可以零零碎碎。
2005-2009年,写好的小散文,改了三四次也不敢拿出去。写好的东西擦了,擦了的东西又补上;补上的东西又擦了,过了会儿又补上。看起来白忙活了,其实不是。一小时前我在这里,一小时后我也在这里,中间我去太湖边逛了。结果没变,过程变了。
2010-2017年,写《慈姑》的酸楚,写《父亲》的泪流满面,写《四毛娘舅》的五味杂陈,我才明白巴金说的,我写作不是我有才华,而是因为我有感情。
每个人都有感情,但你不一定能把感情倾注到琴声里,不一定能把情感倾注到画布上,不一定能把情感倾注到文字中。
四
一个怕唱歌的音乐老师是教不好音乐的,一个怕画画的美术老师是教不好美术的,一个怕写作的语文老师是教不好语文的。语文老师写豆腐干跟美术老师涂一张画,音乐老师弹一曲琴,大抵一回事。经常写了,有手感了,讲课就有底气,不是拿着课本讲,不是拿着教参讲,不是传声筒,有自己的声音了。可惜的是,太多的语文老师当了语文老师后,已经失去了写的念头。
豆腐干发出来,读给学生听,贴教室里,同学们拥上去看。每天写点什么,每月发点什么。热爱这东西,不是教出来的,而是影响出来的。
写的好处远不止于此。
《我的作文教学革命》出版后,有人说,小学生作文是习作,发表怕不妥吧。我表面上虚心接受,内心里屡教不改。我没有多少理论,我只有一个信念,我自己就是这么发表过来的。
2013年3月,《小学语文教师》推出了《管建刚和他的阅读教学革命》,引起了轩然大波,5月推出了《管建刚和他的阅读教学革命的大讨论》,6月推出《管建刚和他的阅读教学革命的再讨论》。鼓掌的人不少,拍砖的更多。我咬咬牙告诉自己,一定要在这条不属于你的路上闯出自己的脚印来。我没有多少内在,我只有一个朴素的想法,我自己就是这么写过来的,我自己就是这么读过来的。
亲爱的语文老师,有一天你走在自己的路上,你的路偏离了专家们的理论,专家们要你回到理论的路径上来,你犹豫的脚会伸向哪里?现在,我想这么告诉你
你自己怎么学语文、怎么写作文的,你就怎么走。
走过的,才是最真的。
五
小时候,老师说要写作文了,我慌得连天花板都忘了看。
1998-1999年,写了两年,有人说,管建刚能写。很多人说写作难,很多人说写作要有童子功。我从小怕作文,18岁前家里没有一本课外书,唯一的阅读作品是《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连《倚天屠龙记》也没看过。我应该当数学老师,却阴差阳错成了语文老师。
1998年3月,25岁的我在县报发了豆腐干《三月》,7年后的2005年,我出了第一本书。到现在我出了20本书,读者朋友还蛮喜欢,每一本都是一印再印。看着书橱里写着管建刚著的一本本书,我自己也有点迷糊,这怎么可能?
我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身边的妻,我知道,这事儿假不了。
后记
阿庆于我
遇到兄长是我的福分。
我不会忘记1998年的春天,那个散发着花香草香的三月。
二月里,心血来潮的我写了则《三月》,塞进信封,贴了邮票,工整地写:吴江日报社阿庆先生收。阿庆两个字,很大,先生两个字,很小。
三月的一天,《三月》见报了!
趁着热乎劲,我写了《四月》,工整地写:吴江日报社阿庆先生收。阿庆两个字,很大,先生两个字,很小。
4月24日,300来字的《四月》刊出来了。我兴奋得要死,死要是可以这样的,我一定愿意。我从小怕作文。我当语文老师纯属意外。而就在4月24日的下午,我有了一个伟大的梦想:我要一个月一个月地往下写。
这个意思我好像跟兄长说了,又好像没说。
这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兄长从《三月》发到了《八月》。
我在写作的兴奋与幸福中,走过了半年。这半年里,我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一个新的家园。
9月20日,看不到《九月》,我等待,25日,看不到《九月》,我不安。28日,看不到《九月》,29日,看不到《九月》,我失落。
9月的每一天,我都很轻很快地扫一眼《吴江日报》副刊。
30日,明天就是10月了。《十月》已经写好,再没信心投出去,死了的《九月》,中断了我那伟大的梦想。
课间,同事不经意地说,小管,你的《九月》。
不亚于惊雷。我镇定地踱过去,拿起《吴江日报》,我的《九月》。
我忘了那天的天气。
记忆里,9月30日,铺满金色。
多年以后,兄长告诉我,那年三月,他编排当天的版面,空了一块豆腐干,只要三四百字,找得焦头烂额,找不到大小合适的,心灰意冷之际看到了我那篇三百来字的《三月》。
兄长说,没想你又写了《四月》,鼓励鼓励小年轻吧。
兄长说,《九月》实在挤不出版面,一拖再拖,拖到了30号。
兄长高高大大,一点不像水乡男人,像个山东大汉。温婉的文字跟兄长的身材对不上号。而我说,这就是了。兄长像山东大汉一样热情、坦率,又像江南男人一样细腻、委婉。
每次出了新书,我都去看兄长,兄长总拿出极大的热情来欣赏。
兄长又说,你不能忘了给我稿子。
我很愧疚,我的精力给教育吞噬了。我答应兄长,每月交一篇,持续了半年。只持续了半年。
兄长也不急。偶尔联系,兄长说,你要出个散文集,你写散文出身的。
一天,兄长打来电话,说,你明天要来我这里。
明天我要外出讲课。我说,改天好吗。
兄长说不行。兄长说你闯祸了,你的征文得了唯一的特等奖,你不来跟你没完。
我去了。
颁奖会那天,我说,一个从小一直怕语文的人,到现在每年出一本书,我不会忘记《吴江日报》,她是地方报,也是母亲报。我说,我信自己能走得再远一些,但无论能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1998年的春天,1998年的《三月》。我说,阿庆这两个字,已经烙在我生命的字典里,谁都无法抠掉。
我不激动,一个人说说心里话,借着这样一个机会。
阿庆很激动,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眼眶红红的。
家里有宗白华的书。不为读,只为藏。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话有多少哲理就有多少心酸。郭沫若的诗不被看好,发不了。22岁的《时事新报》的副刊编辑宗白华,看了郭的诗,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来者不拒。
没有宗白华不一定就没有郭沫若,但至少的至少,郭的影响力会推迟多年。推迟的仅仅是岁月吗?没有阿庆一定不会有今天的管建刚。我不会写文章。我不会写书。我不会成为特级教师。
我会死在起点上。
人是很容易死在起点上的。起点上的你弱得像只蚂蚁,谁都可以踩一脚,谁踩一脚你都得死。
兄长说,这是一只写作的蚂蚁,且将他放在格子里,让他自由地爬。
这辈子,我是离不开文字了,兄长。
我不以为人生是来享受的。人生是来打磨的。我不能不疲惫。行走累了,我靠在文字的背上,想念一些纯粹的阳光,纯粹的泥土,纯粹的草和叶。
兄长,当我在文字里泪流满面的时候,我该爱你,还是恨你?
作者
2017年夏天,吴越尚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