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还需要杂文
(代序)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坛,突然出现杂文鼎盛的局面。不仅无报无杂文,无刊无杂文,且有专门的杂文报刊、杂文辞典、杂文专集的出版。各地杂文学会也应运而生了。听说还有省委领导自写杂文提倡杂文之说。咿吁盛哉,杂文之兴起也!这大概又证明一个道理,凡是杂文命运不济的时候,也是国步维艰的时候,凡是杂文兴盛的时候,也是国运走向兴隆,思想比较解放的时候。
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当然这恐怕更是一个值得思考的时代。
我们正在改革前进,盛世有望。虽然有时候我们不能不在泥泞中前进,然而我们的前面却已光明在望。这是一个奇异的时代,一个充满希望与困难,前进与倒退,正义与邪恶,秩序与混乱,欢乐与眼泪,歌颂与诅咒,庄严工作与荒唐糊涂,杂然纷呈然而充满着生气的大转变时代。新事物层出不穷然而前进不易,旧意识趋于消逝然而垂死挣扎。许多过去认为天经地义的教条,失去了权威的光辉,许多认为不可更改的观念,突然变成可笑的符咒。一些被人五体投地地顶礼膜拜的偶像,忽然坍塌下来。一些多年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异端邪说,突然时新起来,并被化为政策,在中国大地上实行起来,并取得意外的好效果,把人民从水火之中拔于衽席之上。许多被踩在脚下衣食不周的凡夫俗子,突然抬起头来,西装革履,昂然走进豪华的酒店,登上呼风唤雨的总经理的指挥台,指挥千军万马,从事高新技术的大生产。凡此种种,一些人在欢呼,一些人在得意,一些人在创造,大多数的人在大步前进。然而也还有人在怀疑,在摇头,在叹息,在引经据典地辩论,甚至有的人在时代暴风雨的面前向隅而泣,在咒骂和贬损。
这样的时代,五光十色,瞬息万变,在生活的快节奏中,人们不耐烦等待精心刻画历史的鸿篇巨制,也不能满足于道理深奥的长篇大论。人们需要赞颂,需要欢呼,需要呐喊,需要马前卒为他们鸣锣开道,需要清道夫举起匕首和投枪,为他们清除阻碍历史前进的一切腐朽的体制、思想、文化、道德、观念、习俗和形形色色的精神垃圾。人们需要匕首和投枪,人们需要杂文。
于是杂文应运而生了。于是出现了耳目一新的杂文作品。于是出现了当行出色的杂文作家。于是出现了杂文的鼎盛时代。
既然叫作杂文,看起来似乎是杂的,古今中外,天南地北,经国大业,茶余酒后,是非得失,世道人心,青萍之末,一叶之落,无不可议,无不可谈的了。其实杂文是杂而不杂的。杂文,特别是鲁迅式的杂文,是一种特殊的文体,正如鲁迅说的,它“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和现实贴切,而且生动、泼辣、有益,而且能够移情”。杂文和现实生活总是贴近的,和人民脉搏的律动总是息息相关的。总是从纷至沓来的社会现象中摘取典型,于微末中见大义,于褒贬之中见是非。它要发人之欲发而未发,言人之欲言而未言者,是写众人心中所有而笔下所无者。这和那种吃饱了打着饱嗝,剔着牙齿,闲侃神聊,插科打诨,言不及义的侃文,或远离尘世,闲情逸致,无病呻吟的闲文是不同的。
因此,杂文既要有深刻的思想,又要有艺术的魅力,具有历史的思辨性和艺术的感染力。没有对新社会诚挚的政治热情和厚实的文学功底是办不到的。因此一个好的杂文作家,如果严格要求起来,就要像鲁迅那样,具有政治家的洞察世事的能力和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具有理论家的见微知着、由表及里分析事物的能力,具有学术家博览群书的渊博知识,具有散文家的汪洋恣肆、斐然成章的文字功夫,还要具有诗人的烈火般的热情和一往直前的无畏勇气。要像鲁迅那样做到这一步,或接近这一步,杂文作家要作毕生的努力。
正因为这样,杂文作家在专制的旧社会里,是注定要忍受“窃火者”的痛苦和灾难的。就是在思想解放、杂文勃兴的时代里,杂文作家也是顶风冒雨的人,披荆斩棘的人,注定要在风雨中讨生活,在荆棘中寻路而行。他们可能在泥泞的荆棘中仆倒,可能受到某些视杂文如眼中钉的人的嫉恨。这倒没有什么,因为那些人的某些行径,正是杂文鞭挞的对象,受到他们的嫉恨,正是杂文的光荣。但是也有时,或由于有些人囿于一种传统偏见,以为杂文“偏激”、“片面”,或由于杂文作家在使用这个锋利武器的时候,疏于把握,偶尔失手,误忤新政,也是有的。至于偶批逆鳞,为忌讳者“对号入座”,于是兴师动众,打上门来,大张挞伐,以致“对簿公堂”,甚至“捉将官里去”,也并非没有可能。
我想,作为一个满腔热忱热爱祖国,决心以血作墨,以笔作枪,甘心为改革开放鸣锣开道,俯首甘为马前卒,横眉冷对,做精神垃圾的清道夫,就要有我以我血荐杂文的勇气。同时,我想,当前的决策者们是开明的,有远见的,一个聪明的指挥员知道那些在硝烟弹雨中打冲锋的战士,偶尔失手是难免的。而且作家的人身权利和创作自由已经写进宪法,还有什么人想呼风唤雨,祭起什么法宝来,在杂文作家的身上施展过去的身手,冀望点什么,大抵是很难的了。
当然,我想,一个杂文作家,自然是对祖国和人民无限热爱,对改革开放寄予真诚的希望,对阻碍历史前进的势力深恶痛绝,对事理有充分的理解,对敌友泾渭分明的。因此,行文是会实事求是,真以指事,诚以对人,形在江湖,心存汉阙,针砭固取典型,臧否更有分寸的。这样,庶几可以无过乎。
杂文是文学的一个分支,是一种艺术形式,它不仅要以理服人,更要以情动人,使读者从中获得艺术享受,这就要求杂文要在艺术上精益求精,在形式和风格上力求多样化。那么除坚持“二为”方针外,“双百”方针就永远是杂文的指导方针。
全国各家报刊刊登的杂文已经不少,散出的杂文专集也很多,我虽不敢以杂文家自命,也曾在各报刊上发表过许多篇杂文,成都出版社不嫌谫陋,想把我的这些杂文编成一集出版。正如鲁迅在他的杂文集出版时说过的,“我只是在深夜的街头,摆着一个地摊,所有的无非是几个小钉,几个瓦碟。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会从中寻出合于他们的用处的东西。”我也希望读者能从这本《盛世二言》杂文集里,读到合于自己胃口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