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村庄仍在喧响
读张静的散文集《以另一种方式抵达》
王宗仁
我总会记着那个村庄,村头的涝池里灌满我的温饱和饥饿,还有向往。怎能忘记,那里有舀上一勺清水,蹲在地上,在窄窄的磨石上一件件刃磨闲了一个冬天的铧犁、耙子、镢头和锄头的父亲;有从我的鞋里掏出厚厚的棉垫子,放到热炕席子下烤是我的故乡。我在读她写下的这些温馨的文字时,眼前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我家乡屋顶瓦块里裸露着的那一小块泥土。小吗?它可以成为一片野草的乐土!
张静出生的那个西坡村,我多次从村下的坡路上经过。那是通往火车站的路,也是去青龙庙会时的必经之路。后来的那些年,我从青藏高原军营回乡探亲,一次在绛帐火车站下了车,家乡的变化让我不辨东西。在西坡村前,是一位比我大不了多少的老乡,他用手一指,才让迷路的我认清了回家的方向。再后来,我的妹妹嫁到西坡村,我虽然极少到她家,但那个村庄毕竟牵动着我的心,我常常在梦中轻轻走进西坡村,带走一些什么,又留下一些什么。如今我已经有 20 多年没有见那个村庄了,妹妹也不在人世了!我推想西坡村唯一不变的该是妹妹家上空那袅袅升腾的炊烟,那是西坡村永恒的颜色!
在《小镇》中,张静用搅动心灵的、溢满乡土味的细节,写出了故乡小镇的风俗人情。不见任何浓妆艳抹的文字,我们一下子就好像闻到了乡间土屋里升起来的炊烟芳香。那个一顶陈旧的白帆布帐篷用竹竿顶起来插在一个水泥墩子里的露天茶摊,简朴中弥散着清爽,沁心润肺。烧茶的老伯用缓慢的手势拉着风箱,风箱另一边连着炭火炉子,架着黝黑的茶壶,一遍遍翻滚,一遍遍沸腾。
熬到火候刚好时,老伯一只手熟练地夹着粗长的竹筷子挡住茶壶出口,另一只手衬着抹布握住茶壶手把,茶水顺着筷子咕咕地流出来,淌到围成一圈的茶碗里,读这样掷地有声的文字,谁都会感觉那茶水也流到了自己的嘴里;那个下地归来坐在低矮的瓦屋,糊着剪纸的木格子窗前给娃娃喂奶的媳妇,麻利爽快的动作中带着少许的野性,可亲可爱。她看孩子饿哭了,赶忙放下锄头,一屁股塌在门槛上,抱起孩子解开纽扣袒胸喂奶,无所顾忌的样子。作者描写得细腻传神,那个塌字真可谓神来之笔!何止是给娃儿喂奶,她是把滚烫的心放到了乡亲们的手上。乡土散文的深邃,在张静不经意间的描写中达到了让读者回味无穷的意境,只几行字就勾画出一幅迷离朦胧的乡村小景。这让我看后多了一些陌生的亲切,是谁带梦连夜出村,还是游子归来迷路喊门?乡里人的生活永远因残缺而完美,因悠远而沉重。这,也许正是张静的散文让我喜爱的独特之处吧!
当下,是一个失忆的年代。人们往往知道走向哪里,却忘掉了来自哪里。对于过往曾经跋涉过的弯路、品尝过的苦涩、经历过的失败或悲伤,忘记了或者虽然记着却不愿翻旧账。他们进了城以后,把家乡的日子变成了远方,不仅看不见故乡的树,甚至曾经四邻五舍的人都不愿见了。我们读张静的散文,触摸到了她的纯真,难能可贵的对故土和乡情的纯真浓意。我们能感觉到她内心世界总是升腾起童年时从乡间村野培植、生根的情感和兴趣。她仍然在恋恋不舍地回望孩提时代的天真、好奇、激动、狂喜。她也要读者随着她的回忆走进乡野,不忘乡愁。张静是通过展示一个又一个农人质朴甚至拙俭的言行,传达出一种纯美、苍凉而悲壮的意境,让读者倾听他们灵魂的喧响。
《雪花那个飘》中,那位到别人家地里捡剩下的白菜叶和萝卜缨子的寡妇婶,一边两只手左右开弓捡着,一边嘴里不停念叨八叔,我拿走一些,成不?八叔不但应允,还帮着她捡。她不停地说,谢八叔,都是我那短命的男人,他两脚一蹬走了,留下三个带把的爷们儿,让我一个女人家撑着,苦巴巴的日子。说完她提着笼子,弓着腰走了。她的影子在远处,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读这样的散文,我们的心是不会平静的。田野无际,这个小黑点终究会消失在人流中。但是寡妇婶为了活着不得不低头求人的形象留下来了。她不会被生活抛弃的,因为今天的生活中不缺乏爱心,有八叔这样的好心人,寡妇婶也爱自己的儿子。有爱,生活总归会变好的。爱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力量。
张静的笔下,展现了为数不少像寡妇婶这样的乡村小人物,由于受生活枷锁的困扰,他们固执、守旧,积累着来自各方面的磨难,即使痛彻心扉陷入绝境也只能强忍着。他们甘心在艰苦挣扎中体味自身的痛难,这既是出于自己生活的需要,也是为了子孙后代的活路。在《回乡偶书》中那位三娃他爸,年纪轻轻的就得了胃癌,自己把检查结果揣兜里,依然像头牛一样,撅着屁股在地里忙活,才几天,都没人样了。我们读张静的文字时能隐隐感觉到她心里的疼痛。可是村里的人,包括我的父母,却有些习以为常,对三娃他爸的做法给予理解,他们认为三娃哥刚盖了新房,还要供两个娃上学,手头紧,哪有钱看病。活着,好赖活着,不死就好!当然他们也有指望,但愿三娃这小子会记得他爹的好。完全是生活的无奈。可以看出,张静写这些人物时也是出于无奈,她总是想尽力摆脱乡村留在她记忆中的这些痛苦伤疤,但摆脱不掉。这既是她与乡亲的心灵相通,不得不倾诉的乡村情怀,更是她思考生活的必然选择。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说:写诗时,我让理性和逻辑沉睡;思考时,我让感情入眠。散文创作何尝不是这样?袒露乡村真实的生存状态,这是张静思考现实的必然选择。
我读扶风作家的散文,特别是像张静这样集中较多篇章写乡人、乡情、乡俗的散文,尤其亲切,总有一种回家乡的感觉。他们文字里透射出来的气息,像是从渭河滩上卷来湿漉漉的风,家乡的纽扣一下就开了,露出了母亲摇着纺车纺线的身影,父亲吆着黄牛犁地的形象,还有我和伯父住在瓜庵里守夜的情景……我生命中曾经有过的那个村庄,不知道哪一年已经沉睡,真得感谢张静将她唤醒!那是乡村世界灵魂的喧响。
家乡很远,瞬间很近。
2015 年 6 月 5 日于望柳庄
(王宗仁,陕西扶风人,笔名柳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国家一级作家。代表作品有《传说格尔木》《雪山无雪》《情断无人区》《苦雪》《拉萨跑娘》《藏羚羊跪拜》等。)
文学意义上的精神还乡
读张静散文集《以另一种方式抵达》
李喜林
在陕西的实力派散文作家群体里,张静算是出道晚一些的作家,但她和她的作品已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前几年我们经常在一块儿聚会,张静有些腼腆地坐在一边,偶尔插上一句话,小心翼翼,似乎是一个小女孩坐在一群大人身边。那情形又像她在散文《酒事春秋》
中所写的那样,看到父亲酒喝得有滋有味,又让弟弟喝酒……她的文字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问及她的散文创作,她脸上浮出难得的羞涩,说她写的那些东西不好意思拿出手,纯粹是对文字的一种热爱。我当时就想,这个对文字如此敬畏,性情羞怯得像个小女孩的
作家一定有她的过人之处。
果不其然,两年后张静惊现于宝鸡文坛,她不是从小报小刊起步,而是一开始就在《四川文学》《湖南文学》《厦门文学》《华夏散文》《散文》《延河》等名刊狂轰滥炸,令人目不暇接,很快就有出版社与她签约出版《散落的光阴》一书;接着她的散文《风儿往西吹》荣获第三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并与著名作家红柯同台领奖;紧接着她的散文入选中国散文年选并进入排行榜。短短几年,张静在散文界异军突起,为陕西文坛所瞩目。
我一直以为,一个作家在文坛上最初呈现的状态与其创作实力和精神态势息息相关。这里所说的创作实力,包括生活积淀、学养、对生活的思考、洞察力和表现力,而精神态势是指形而上的,诸如情怀、文学气质、格局和气局、境界的高远。鸡和鹰的态势是不一
样的:鸡也能飞,但其充量只能飞过墙头,飞到树上去睡觉;鹰却能搏击长空。从这个意义上说,张静虽然出道晚,但在此之前已经蓄积了充沛的创作能量,也已经具备了足够强的精神势能。她的出现有着闪亮登场的况味,状态是井喷式的,她具备在长空飞舞的精神气象。
《风儿往西吹》是这本集子的压卷之作,也是张静最具代表性的散文作品之一。这篇散文写风,写关中西府人及与之形影相随的风。文章中的奶奶是一个洞明世事、人情练达之人,她能闻得出南风和北风,因为南风是从秦岭方向吹过来的,湿润润的,有草香;北风是从光秃秃的北山吹来的,有呛人的土腥味道,因为他们那个庄子离秦岭远,一年的风大多来自壮如土疙瘩丘陵相连的北山。风在村子里待长了,就来回客串,能将庄东头的饭香
味带到庄西头,于是此时的风就已经从自然状态进入了生活状态和社会状态,风的味道成了乡村的味道,风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人的生活和情感。到文章的最后,作者写风将村子吹苍老了,这里的风已经进入时间层面。
写风霜雪月的文章不少,但能像张静这样将风跟人的命运相濡以沫生动展现的并不多。通常我见到的有关风的文章大多没有方向感,没有味道,没有立体感和维度,有的简而化之写为清新的风,冷冽的风,没有将风的形象逼真地表现出来,缺乏风的质感一句话,还是表现力的问题。而表现力最终落实在语言文字上,需要作者敏锐的观察力,捡拾生活细节的能力,这些能力绝不是可以从经典中提取、效仿的,即便能,也只能造出仿品,如假话、假景和假风。表现力来自心力,来自身体的真切感知,眼睛是身心的触爆点,如同点火器,只有心跳加速,灵魂才能急遽飞舞。很难想象,一双在尘世中早患疾病的眼睛如何能准确地传达给心灵真实的存在,再加上心灵尘垢堆积,灵魂自然缺乏飞翔力。张静笔下的风是内心和灵魂生发的镜像,她写的风有出生地,有故乡地理、情感地理、精神地理,能看得到、摸得到、闻得到、听得到,有痛感、顿悟感。她之所以能将风写得出神入化,取决于她对风深刻的理解,对风的理解取决于对乡村人事在风雨飘摇或风化状态中的理解;她是通过风理解乡村的内心,又透过乡村的内心理解风。她巧妙地借助风力深入乡村内心最敏感的地带,同时也进入人心最敏感最柔软的地带。
《乡村药书》《风箱记忆》《油坊记事》《怀念土炕》《远去的笸箩》是写乡村陈年旧事的散文,因为是遥远的记忆,经过岁月的过滤,反倒更真切。这几篇散文的视角和切入点,不是大而是小,与《风儿往西吹》恰好形成对照。前者以实写虚,后者以虚写实,
但实并没有写得密不透风,虚没有写得渺无边际,如同形与影。张静在视角切入点的变化中,勾勒了一幅幅乡村的工笔图画,在文字的色彩上始终赋予画里画外灰白的底色,也就是乡村特有的底色。散文是以真为前提的,任何一处不经意的细节失真会使作品露拙,会损伤作品的真实感、与读者之间的信任感。张静的散文不论是文字的感觉还是细节的提取都很好地贯穿了散文的精神内涵,在强烈的现场感中实现了与读者情感和心灵的互动。从她这些散文里能看出天地,看出日光流年的云翳,看出世态人心。
这本集子里还有一些散文是写植物和空间的,如《草木尘香》和《大地飞歌》,这些文章和其他文章共同组成了张静笔下的乡村世界。这个乡村是她的故乡,实际上是那个时间段中国乡村的一个缩影。张静用她传神的笔触,还原了那个依然存在于记忆中的故乡全貌,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精神还乡。她始终以孩子般澄明而天真的目光去看世相,以纯净的童心去感受人心。尽管她走出故乡好多年,她还是那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对生活充满想象,常常在不经意间露出羞涩的女孩子。她在如云的岁月中保持了她的初心,在创作中自然就多了独特的发现和独特的表达,多了纯真纯善纯美和诗意。这也是她与其他一些散文作家的不同之处或者说过人之处。尽管张静的散文仍有提升的空间,但就她目前的创作态势来说无疑是可喜可贺的,是陕西散文界一道亮丽的风景。
(李喜林,生于 20 世纪 60 年代,陕西省作家协会第二届、第三届签约作家,入选陕西省百优计划。曾获柳青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现居陕西宝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