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诗、遁走曲或爱的遗书
如果搭乘JR小海线,穿过八岳山高原,在终点站小诸换乘私铁信浓铁道,二十分钟后便能抵达日本长野县有名的避暑地轻井泽。走出轻井泽车站,沿旧轻井泽银座大道往北徒步半小时左右,可以看到“堀辰雄638番别墅旧址”,附近的“つるや旅館”(蔓藤旅馆)是日本新心理主义派代表作家堀辰雄写作《美丽村》时(1933年)投宿的旅馆。而从信浓追分车站往西徒步二十分钟,则可到达“堀辰雄文学纪念馆”,霏霏雨中, 小径上的故事穿过漏光的树,完成夏天的循环。
我想,即便把堀辰雄的主要代表作归入“轻井泽文学”,也是十分恰当的。新绿的浅间山,少女如夏花般易逝,相遇和离别,爱与死……这些要素构成堀辰雄笔下青色物语的主体。他不厌其烦地提及轻井泽,提及高原邂逅的蔷薇色少女,因为他人生最重要的转折几乎都在那里实现。
1904年,堀辰雄出生于日本东京。本是理科生的他,在高中时代便与文学界的挚友神西清、室生犀星、芥川龙之介等人结缘,后来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国文科。毕业后,堀辰雄与新感觉派作家川端康成、横光利一创办同人志《文学》, 可以说其写作风格受过新感觉派的影响,但他本人喜爱法国文学,并很快将西方文学中的意识流、心理主义等创作手法与日本古典王朝女性文学相结合,所以把他归入新心理主义派似乎更为准确。堀辰雄终生为肺结核所困,曾和同患肺结核的未婚妻矢野绫子一道于长野县富士见高原疗养所静养,然而在两人订婚的翌年(1935年)12月,矢野绫子病逝。死亡不可避免地作为爱的对立面,反反复复如同梦魇般出现在他的小说中。1941年,堀辰雄发表长篇小说《菜穗子》,荣获第一回中央公论社文艺奖。1943年,于杂志《妇人公论》上连载随笔系列《大和路·信浓路》,其后不久再度咯血,病情一度危重。1953年,堀辰雄因肺结核恶化去世于信浓追分。
堀辰雄赋予他的男女主角非常含蓄的情感表达,基调总是清新又淡雅。他的文笔和写作题材相比同时期别的日本小说家, 具有极好区分的西洋风味,可说是其作品的特质。他经常在文中借鉴、引用欧洲小说家或诗人的作品,如普鲁斯特、里尔克、拉迪盖等,运用意识流的创作手法,早期十分擅长驾驭短句(《鲁本斯的伪画》《神圣家族》时期尤为明显),形成某种螺旋般往复飞扬的流畅节奏,并且喜欢把故事舞台安排在欧风浓郁、西洋人别墅群集的轻井泽,让夏天的各种意象散漫飘荡在字里行间,好似淙淙音符,给原本西洋风的故事缀下日本式的注脚。
本书选译堀辰雄不同时期的七部作品,含中篇两部《起风了》《美丽村》、短篇五部《鲁本斯的伪画》《神圣家族》《麦蒿帽子》《燃烧的脸颊》《旷野》。
《起风了》是堀辰雄作品中最为中国读者所熟知的小说。大约从1936年开始动笔,取材自堀辰雄与矢野绫子(同时她也是堀辰雄在《美丽村》的“夏”章里着力描写的向日葵般的少女)的亲身经历,像一封遗书,写尽相爱和承诺在宿命面前的无能为力。死亡的阴影让此前看似合理的爱情关系宣告失衡, 表面看是“我”陪节子(文中女主角)到高原疗养院治病,实质是一对关系主体彼此顾虑、胆战心惊地在远离都会的乡野构筑游离于尘世的“幸福”。时间越久,越接近谎言,爱情宛如危险地飘在火山口的花瓣。能做的很有限,爱不能解决许多问题, 比如死亡。直到最终章“死亡阴翳之谷”,节子病逝,“我” 独自回到阔别三年的山间村落,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在枯木林中,在小径尽头,在川流的潺潺水声里感到节子的身影无处不在,终于察觉是“死”拯救了“生”,并从深雪掩埋的幽谷为“我”辟出一条洒满灯光的前路,点亮余生。
两相对照之下,《美丽村》(1933年)无论选材还是氛围都清澈明快。同样是风景如画的轻井泽,时间点比《起风了》提前近三年。在这里,29岁的他遇到了希望相伴一生的姑娘,她戴着黄灿灿的麦蒿帽子,像一株开在窗边的向日葵。死亡离他们还很远,死亡离一切都很远,爱情散发着初相见时的芬芳。山丘、水车小道、落叶松林、野蔷薇花丛奏出的间歇乐曲、山间废弃的古旧别墅、露台外漫无止境的高原夕阳……所有的一切组成巴赫遁走曲,唱出田园牧歌的抑扬顿挫,头顶一片湛蓝,花田满目青绿,姑娘的调色板有弯彩虹。故事在“我”和她投宿的旅馆背后的坡道上戛然而止,永生美好的爱情点缀在D小调的水车下,伴着咕咚咕咚的声音历久弥新。
1929年发表《笨拙天使》后,堀辰雄作为文坛新人备受瞩目,然而他却将《鲁本斯的伪画》定义为自己的处女作。堀辰雄与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亦师亦友,曾共同前往轻井泽避暑,并经芥川介绍,于1924年结识片山广子母女。《鲁本斯的伪画》初稿发表于1927年,采用意识流手法,以片山母女为原型,把晚夏时节的轻井泽编织成洗练的抒情诗,起承转合处是浅间山光滑的斜坡。这个小故事不足万字,不比后来的《起风了》《美丽村》对轻井泽景致一唱三叹,而是简笔勾画贝壳状的云朵、绵延的斜坡、印度红小木屋,如同恬淡的水彩。全文旨在层层递进地展示男主角每日微妙变幻的恋爱心理,一点点从周遭风景的“庇护”中剥离他迷茫优柔的内心。本文是堀辰雄特意准备的礼物,送给轻井泽和只在夏天相遇的少女。
1927年,芥川龙之介的自杀给当时文坛的一批青年作家带来巨大冲击。《神圣家族》以芥川之死为切入点,依然以片山母女为原型,延续了《鲁本斯的伪画》的“母与女”情感主题,基调却比前者晦暗得多。在《鲁本斯的伪画》中,男主角与他所恋慕的那对母女置身晚夏的高原,感情之朦胧不可言说,但“不说”不意味着必须“选择”,窗外美丽的风景原谅了一切,包括不可言说的爱情。而在《神圣家族》中,九鬼的死亡将男主角河野扁理与细木母女的情感推去另一个季节,由于容不下逼仄的爱情,为了理清心中所想,河野从细木母女身边落荒而逃。在九鬼当年去过的海边小镇,在不可推卸的生死之间,爱便显得微不足道。
《麦蒿帽子》发表于1932年,取材自堀辰雄在1921年夏天随国文学者内海弘藏一家前往千叶县富津市度假的一段经历, 描绘了少年少女晨雾般短暂朦胧的恋情。小说尾声发生的那场“彻底颠覆了爱的秩序”的地震抹杀一切,也澄清一切,少年明白自己和少女之间早已无所谓爱意,第三次前去海边贝壳似的小村时,他就把寄存在那儿的“青涩夏天”取了回来,地震只不过让他确信这一点,仅此而已。少女和她的家人坐在借来的马车上,“犹如家畜般”去往遥远某处的山村避难。他目送她们离开Y村,他感到很悲伤,这段告别甚至比母亲在地震中失踪更让人惘然。
《燃烧的脸颊》发表于1932年,切入点较为独特,描绘两位少年间不曾被点破的暧昧情谊。一次海岸旅行,两人邂逅了当地渔村的数名少女,其中一名目光灵澈的姑娘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即便离开很远,她异样的嗓音始终萦绕在耳边。她的影子仿佛一把细小的刷子,将“我”和另一位少年三枝深藏于心的对彼此的敌意,以及某种奇妙的依赖扫得漫天都是, 但少年们什么都不说,仓促地结束旅行,在车站依依不舍地告别,像是从来没有过争执,也没有过轻视。多年后,“我”因肺结核住进高原疗养院,在同一栋病楼遇见一名少年,随即想起死去的三枝,恍惚明白了那段奇妙情谊之于此生的意义。
发表《菜穗子》的同年,堀辰雄创作了“王朝小说”《旷野》。从题材来看,也是较为独特的一篇,取材自《今昔物语》第三十卷第四篇《中务省大辅之女在近江郡司家为婢》, 是纯正的古典和风物语,延续爱与死的主题,用简短的篇幅讲述一个必然的错过。浮世无常而人情冷淡,女子虽有哀怨却未曾抵抗,如同俯身行过茫茫旷野,卸下周身寂寥,留些许悲哀给那抹想念终生的影子。小说叙述方式和堀辰雄惯用的“欧风小调”大不相同,整体显得更为古雅,景物描写富有传统日本文学的凄清意味,与《古今和歌集》的阅读体验有些相似。
译完上述几部作品,已至暮春。雨水把长野县的群山洗得绿油油的,真是难得的人间好时节。我想或许可以带上舒伯特那首《美丽的磨坊姑娘》,搭乘小海线去轻井泽偶遇夏花般的少女,就像当年的堀辰雄一样。
廖雯雯
2018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