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岁的迈尔斯·罗比是“帝国烤肉店”的经理,为镇上的富婆法兰辛·怀亭经营快餐店,并且从精神上受到这个美女女人的控制。妻子詹宁与他分居,不久和她的私通者结婚;女儿笛子上高二,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在绘画方面表现出天赋。迈尔斯非常疼爱女儿,密切关注她的学校生活和交友。后来校园里发生了枪击案,迈尔斯带着受惊吓的女儿逃离了小镇。迈尔斯去世的母亲留下的那段美丽而忧伤的婚外情故事;那个阴郁的男孩约翰·沃斯饱受虐待的童年以及分祖母的神秘失踪;还有辛迪车祸背后的真相,都是悬在读者脑际的谜……
帝国瀑布道德的义务道德的义务
——代序
本书英文原名是Empire Falls,字面上的意思是“帝国崩溃消亡” 。但是期待宏大题材和广阔的社会历史场景的读者也许会失望。作者理查德·拉索似乎跟我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书名实际上是个地名,用来指称一个虚构的美国小镇(帝国瀑)。小镇位于新英格兰地区最北端的缅因州,殖民地时期系大英帝国的前哨,因瀑布而得名。 小说以几个家庭的生活经历为主线,在讲述二十世纪最后四十多年一个传统工业小镇的社会变迁的同时,描绘了善恶之间地貌无比曲折复杂的灰色地带。
一
《帝国瀑布》以故事情节和人物刻画取胜,叙事主要是全知全能式的,穿插了一些用异体字排出的倒叙,大都取主人公迈尔斯·罗比的视角。小说第一章的场景发生在二〇〇〇年,迈尔斯四十出头,经营一家比快餐店好不了多少的便宜餐馆。这家“帝国烤肉店” 就像当地很多不动产一样,属于怀亭家族。缅因州林木茂盛,一百多年前,怀亭家族经营木材发了财,后来买下了诺克斯河两岸的大片土地,生意也扩展到造纸、纺织和服装。 缅因州这个望族的最后一位男性成员查尔斯·波蒙特·怀亭已在七十年代后期自杀身亡,他的遗孀法兰辛是王熙凤式的女强人,接管怀亭帝国,她是理想人选。传统的制造加工业早已转移或废弃了,在所谓“全球化”的进程中,帝国瀑沾不上高科技的边,市面萧条。法兰辛临危不乱,一边变卖房地产,一边投资新项目,以此维持怀亭家族在当地至尊的地位。
法兰辛一生以“力量与控制”为座右铭,城府很深,她缺少常人称为“爱”的那种感情,不过善于在别人身上嗅出这一毛病。作者从来不带领我们进入她那曲曲弯弯的内心世界或从她的角度观察人事,因此她始终是个冷冰冰的角色,与读者保持着远远的距离。法兰辛言语不多,喜欢独自坐在庄园边上的凉亭里,逍遥自在,指挥若定。她和查尔斯的独生女辛迪年幼时因车祸留下腿疾,行动不便,成人后长期在州府奥古斯塔一家精神康复院疗养。辛迪没有继承母亲的性格,待人接物不设城防。她与迈尔斯同时出生于当地医院,在她九岁时父亲就南下墨西哥(据说是办厂去的),一去不返。辛迪很少得到关爱,在中小学,她始终是同学排斥的对象。迈尔斯的母亲格瑞丝多年为法兰辛·怀亭照料家务,对辛迪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有一次她忍不住对儿子说:我真受不了……看到那孩子那样被排斥,她的心每天都被撕碎。我们在这世上有义务,迈尔斯,你明白,是吧? 我们有道德的义务!“道德的义务”原文为“moral duty”,也可译为“道德责任”。作者特意提到,迈尔斯听了母亲这一席话后,首先想的是“我们”指谁,应该就指母子俩吧。
“道德的义务”完全不具尼采式“超越善恶” (beyond good and evil)的现代性,听来给人以隔世之感。评论家们说到《帝国瀑布》时往往指出作者独特的幽默感和悲喜剧杂糅的风格,以及以菲兹杰拉尔德、辛克莱·刘易斯为代表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在今日美国的强劲生命力。他们对迈尔斯母亲的道德义务观有所忽略,回避这一话题,大概不想扫兴。细读小说,我们会发现构成作品经纬的几条情节发展脉络都离不开道德义务的履行与逃避。同时,作者又时时让读者意识到,践履道德责任,没有简单的答案。
二
迈尔斯自己不用“道德的义务”这样的语言,他待人低调,随和宽容,身上有一种不张扬的正派。他从小跟母亲上天主教教堂,还当上了祭坛助手,假如周末没去教堂做弥撒,心里就不大踏实, 这就是所谓的“习惯成自然”。他早就答应母亲陪伴辛迪,但是要履行这一诺言却不大容易。例如,中学餐厅的长餐桌能坐二十多个学生,辛迪一般都是独坐一端,另一端挤满吵闹的学生,仿佛她并不存在。午餐结束时餐厅是要打铃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迈尔斯没有与辛迪同坐的勇气,他只是在铃响前几分钟(甚至掐在打铃的时候)走到辛迪那头去帮她端盘子。 作者写道:“糟糕的是,连十六岁的迈尔斯也觉得这小小的姿态既嫌太多又嫌太少……每当辛迪向他露出充满希冀的笑容时,他便痛苦地感到有一把匕首刺进他吝啬的心。”这所谓的“吝啬”,多少是被周围的压力逼出来的。每当迈尔斯要替辛迪拿东西,都会受到无情的奚落。辛迪下课后等车回家,迈尔斯陪她坐在路边石凳上,这时新拿到驾照的同学有意驾车呼啸而过,车里其他同伴会摇下车窗对着他们露出屁股。能看清责任的人要为道德上的瞎子挑起重担谈何容易。
《帝国瀑布》也是一部关于成长的小说,书中多处校园生活场景。美国校园时有枪杀案发生,作案者往往是受到欺侮的学生,本书中的约翰·沃思就是一个生动的案例。少年儿童的残忍是我国作家涉猎不多的。辛迪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这种残忍的受害者。她在学校受排斥,不是因为她的家庭背景,而是因为她的残疾。
辛迪车祸后几经手术,走路仍跌跌撞撞,时时伸出双手保持平衡。从小学到中学,不断有顽童学她走路,戏称“怀亭步”。辛迪一转身,学样的人会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能整治这帮男孩的是一个比他们大几岁的女孩夏琳,她身上长着一对“最上等的蜜瓜”,只有她出面干涉,以鄙夷的口吻质问那些男孩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他们才开始发慌。
他们也许变了,也许没有变,也许他们只是变换了恶作剧的方式。迈尔斯小时候的伙伴吉米·明狄有很强的“竞争意识”,迈尔斯的玩具和礼物都要由他来仔细盘问一番。吉米打听每样东西的来历和价钱,同时不忘告诉迈尔斯,他自己的父亲要精明得多,买同样的货色(实为处理品)不必花那么多钱。末了他会提议,既然玩具一样,何不交换一下? 现在吉米是威风凛凛的警察,私配钥匙的能手。他已看中了警长的职位,甚至自称“帝国瀑先生”。他其实早已把迈尔斯比下去了(他的私车卡麦罗比迈尔斯的捷达强得多),但他对这位往昔的同学说话时本能地带有威胁的口吻——大概迈尔斯的善良使他产生不安全感。吉米还和他父亲一样沾有虐待妻子的恶习,手段不堪闻问。在小说行将结束处,妻子与他离婚了,他又因偷窃而辞职,但是他却深得怀亭夫人信任,到她庄园帮她看家,继续做他恶毒的美梦。吉米的某些特点遗传给了儿子萨克,萨克是中学运动场上的英雄,喜欢指使同伴玩残忍的“波兰轮盘赌” 游戏,从中取乐。同学中那位瘦弱的约翰·沃思与迈尔斯的女儿笛子相好,为此一次次当众受到萨克羞辱。假如在一个友好的环境里,笛子的关爱会产生疗救约翰心灵的功效。约翰从小受冷落,父母没有任何道德义务的观念,只顾自己寻乐,年幼的儿子哭闹,就把他放入洗衣袋中,吊在黑暗的壁橱里。约翰在学校里也久受欺侮,养成了逆来顺受的习惯。表面的柔弱阻止不了他的变态发泄,他暗中已成为阴郁而愤怒的社会包袱。约翰最后踏上持枪杀人之路,萨克等恶少应该承担间接责任。
理查德·拉索,(Richard Russo),1949年出生,美国作家,与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居住在缅因州沿海。拉索善于描述被工业破坏的小城镇和为生活所累的人们,他笔下的人物常常是那些个性幽默又往往不走运的人。他的作品包括:《格里芬教授的烦恼》、《帝国瀑布》、《莫霍克》、《危险池塘》、《叹息桥》、《没有人是傻瓜》和《直率的人》等。他的小说《帝国瀑布》曾被《时代》评为年度*佳小说,并一举羸得了2002年的普利策奖。
引子
与城中的怀亭府相比,查尔斯·波蒙特·怀亭回缅因十年后造的这所房子是朴素的,但在大部分单户住宅造价都在七万五千美元以下的帝国瀑,用其他所有标准衡量,他的房子简直像宫殿一般,有五间卧室、五套卫生间,还有一个独立的画室。查·波·怀亭在老墨西哥待过影响个性形成的几年,他造的房子是一座西班牙传教馆式的庄园住宅,摒除装饰。他甚至把砖面特别处理,涂成黄褐色以仿土砖。人家说在缅因中部造这样的房子是傻气,但没有当他的面讲。
像怀亭家的其他男子一样,查·波身材矮小,并且不喜欢让人注意到这个事实,所以低矮的西班牙建筑对他正合适。家具用的是家居模型和房车里那种,造成宽敞的印象。这种视觉假象挺成功,只是在高个子来访时,显得像个奢侈的玩偶之家。
庄园(查·波·怀亭总是这么叫它)坐落在他家数代相传的地产上。德克斯特县第一代的怀亭人做伐木生意,渐渐买下了诺克斯河两岸的大部分土地,以便照看顺河而下、漂向东南面约五十英里外入海口的货物。查·波·怀亭出生的时候,缅因州已经通了电,在帝国瀑下游的斐尔港修了拦河坝,河道的重要性大大下降。林业移向西北,怀亭家的生意也已扩展到纺织、造纸和服装业。
尽管河道已经不是势力必需,但查·波·怀亭继承了一种残留观念,认为他有责任照看它。所以造房子的时候,他选择了紧邻瀑布上游的一处地点,铁桥对面便是帝国瀑,当时是个欣欣向荣的小城,住着怀亭大企业各个厂房的男女雇工。房子落成后,查·波可以在冬天透过树丛看到他的衬衫厂和纺织厂,在缅因中部,大半年都是冬天。造纸厂在上游两英里外,但大烟筒吐着一股股的烟,有时是白色,有时是黑色,他在后院就能看见。
住到河对面,在他家族中,查·波·怀亭第一个确认了与那些为他家生财的人们保持距离的好处。帝国瀑的家宅是一幢宏伟的乔治王朝式建筑,建于上个世纪初,每间卧室都有石砌的壁炉,还有一间正式的餐厅,栎木餐桌坐得下三十多位客人,六盏用火车从波士顿运来的枝形吊灯闪闪发光。这豪宅气派是为了引起从波士顿北上的爱尔兰、波兰、意大利移民和从加拿大南下的法国移民的敬畏与忠诚,他们都是为找工作而来。老怀亭府位于城中央,与衬衫厂隔一个街区,与纺织厂隔两个街区,是怀亭人有意造在那儿的——如果你能相信,他们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走回家吃午饭,再返回工厂,常常在那里待到深夜。
查·波小时候很喜欢住在怀亭府。他母亲总抱怨房子旧,透风,到乡间俱乐部、湖边别墅和通往波士顿的公路都不方便(她喜欢去波士顿购物)。可是它有宽敞、多树的空地和不规则形状的房间,是孩子的乐园。他父亲霍纳斯·怀亭也喜欢这地方,尤其因为只有怀亭家人住过。霍纳斯自己的父亲以利亚·怀亭当时已年近九旬,还跟他那坏脾气的太太住在后头马车房里。怀亭家的男人有很多共同点,包括娶让他们生活不幸的女人。查·波的父亲在这方面比大多数祖先要走运些,但还是怨恨他的太太看不上他,看不上怀亭府、帝国瀑和整个落后的缅因州,她觉得自己是被残酷地从波士顿流放到这里。大老远从纽约运来的精致的铁门和栅栏被她看成监狱的围墙。每次她这么说时,霍纳斯便提醒她,铁门钥匙在他手里,随时可以放她出去。她要是那么想回波士顿,就回去好了。他明知她不会走,因为这是怀亭家男人的命:老婆出于怨恨一辈子都跟着他们。
不过,到儿子出生时,霍纳斯·怀亭开始理解并且私下同意他太太的意见,至少是关于帝国瀑的部分。十九世纪下半叶小城迅速发展,怀亭家的房产渐渐被工人的家包围,而包围者的态度似乎越来越恶劣。怀亭家每年夏天照例都要在院中举行庆祝会,以安抚雇工,但霍纳斯觉得好些来参加的人对免费的食品、饮料和音乐特别不领情,有的乜斜着这座宅子,好像它烧成灰他们也不会心痛。
也许是因为这种没有说出但日益增长的敌意,查·波·怀亭被送到外地上预科学校,上大学。此后他游历了好几年,先是跟他母亲在欧洲旅行(那位尊贵的妇人觉得欧洲比缅因好得多),后来是独自在墨西哥(他觉得那儿比欧洲好得多,因为在欧洲要学习和鉴赏的东西太多了)。许多欧洲人都比他高大,而墨西哥人个子矮小,查·波·怀亭尤其欣赏他们喜欢做梦,而不急于把梦想付诸实施。然而支付他观光旅行费的父亲终于决定这位继承人应该回来料理家业,不能再在国境以南挥金如土。查尔斯·波蒙特·怀亭当时已近而立之年,他父亲不情愿地总结出他惟一真正的才能就是花钱,尽管这位青年自称还能诗善画。这两项嗜好都该结束了,至少父亲是这样认为。霍纳斯·怀亭眼看就要步入花甲,他虽然高兴有能力纵容儿子,现在却意识到纵容得太久,儿子的学业和他有朝一日要继承的家业不能再拖了。霍纳斯本人在衬衫厂做起,后转到纺织厂,最后,当老以利亚发了疯,试图用铁锹砍死老婆时,他接管了上游的造纸厂。霍纳斯希望儿子能做好准备,因为他怀疑总有一天他也会失去理智,随便抓起什么去袭击查尔斯的母亲。他原指望欧洲之行能改善她对他、帝国瀑和缅因的看法,然而没有。在他的经验里,人们很少因为了解到自己缺少什么而更快乐,欧洲对他太太的影响只是助长了她那比较和怨艾的倾向。
至于查尔斯·波蒙特·怀亭,他小时候被送走时希望能留在家里,现在却像他母亲不愿离开欧洲一样不愿从墨西哥回来。可是当接到召唤时,他叹口气从命了,就像素来那样。他不是没想到他的年轻时代将会结束,连同他的旅行、绘画和诗歌。怀亭产业有一天要移交给他,这一点他从来没有疑问。他虽然觉得回帝国瀑接管家业会违背他个人当艺术家的天性,但也无可奈何。有一天,当他感到召唤临近时,他试图写下什么是他自己感觉到的天性,说明阻碍他真正的前途将是多么错误。他想让父亲了解这些思想,然而写出的东西读起来就像他的诗,意思模糊,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最后他把信扔掉了,首先他怀疑他父亲那样一个实际的人会不会承认人有天性;就算你有,你可能也有责任要么否定它,要么把它打造成形,让它知道谁是主人。在墨西哥最后几个月的自由时光里,查·波躺在海滩上,在想象中跟他父亲辩论这个问题,辩了很多次,每次都败下阵来。当召唤终于来临时,他已经没有气力抵抗了。他启程回家,决定尽力而为,但是担心把真正的自己和他的才能都丢在了墨西哥。
他发现违背自己的天性没有想象的那么痛苦和困难。实际上,在帝国瀑看一看,他感觉到人们每天都在这么做。如果你必须违背你的天性,那么身为怀亭家的男人还不算差。令他惊讶的是,他还发现不感兴趣的事也可以做得很好,正如你非常喜欢的事情反而可能做得很差,无论是绘画或写诗。衬衫厂虽然对他毫无吸引力,他却表现出一种管理才能,看得出问题的症结,本能地知道该怎么解决。他也喜欢他的父亲,惊异于这小个子男人的精力,他的急脾气,他的不屈不挠,还有他坚信自己一贯正确,并且总能证明他最后采取的行动是合理的。这个人不是与他的天性完全协调一致,就是已经将天性驯得服服帖帖。查尔斯·波蒙特·怀亭搞不清是前者还是后者,也许这并不重要,无论如何这位老人都是值得效仿的。
然而查·波·怀亭心里清楚,他父亲和祖父已经享受了怀亭产业的黄金时代。时代在变,衬衫厂、纺织厂和上游的造纸厂利润都不如以前了。过去二十年中,那些人要把德克斯特县的所有工厂加入工会,尽管这种努力没有成功(这里是缅因,不是麻省),但就连霍纳斯·怀亭也承认抵制工会比让其发展代价更大。工人们迟迟不肯认输,回来工作时都闷闷不乐,消极怠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