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一部纪实文学作品,作者目光聚焦于坐落在大渡河大峡谷绝壁之上的四川省汉源县永利彝族乡古路村的出行之路、脱贫之路和未来之路,反映了脱贫攻坚战打响以后,古路村村民在各级政府的关心支持下、在基层党员干部的带领下,奋进拼搏,着力改善交通出行条件,实现安全饮水和安全用电,打造出了一条自然生态和民族文化融合发展的乡村振兴之路。
从扯着藤蔓攀岩到钢梯嵌进绝壁,再到索道飞架南北,古路村从壁立千仞的绝尘幽谷中走来。伴随着新时代乡村振兴的号角,古路之路上回响的声声跫音,必将更加坚定。
本书为2020年度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聚焦“悬崖上的村庄”的出行之路、脱贫之路、未来之路,反映了古路村这一深度贫困地区在乡村振兴之路上的企盼与奋斗。作者多次深入古路村实地采访,调研扎实,细致敏锐,使故事接地气、有厚度、有力度、有温度。本书以“脱贫攻坚”为大背景,着力反映了古路村村民在党和国家的领导下、在基层党员干部的带领下实现脱贫奔小康的历程,同时也不回避脱贫过程中的思想碰撞、利益冲突,并对脱贫工作的经验教训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和客观的总结,说真话、实话而不说大话、空话,十分难得。
最白的云都汇聚到这里来了吧。天也似乎不好意思,不使出全部的力气去蓝。楼房的“森林”一望无际,显得见惯不惊,该高高,该矮矮,高也高得天经地义,矮也矮得不卑不亢。下班前的阳光温情脉脉,风又是不染纤尘的、明眸皓齿的、带着银杏叶浅显纹路与素淡气息的,不动声色与你撞了个满怀,一闪,又撞一个满怀,非要在人脸上涂下点舒服的颜色不可。似乎是经过了精密计算,眼前情景把情景中人的眉眼高低控制在了一个理想的数值,多一点显得傲慢,少一点便是忸怩。人们匆促或是舒缓地从身前走过,匆促是胸有成竹,舒缓是成竹在胸。车流制造着热闹,而这热闹又有所节制,稳慎但不失激情,流畅而不显放纵。
这是京华应有的模样,中国该有的模样。国庆节的两天前该有的模样。每一天都该有的模样。
如果恰巧有一架无人机在航拍,而且恰巧在我站立的上方眨巴眼睛,或许会给我留下一个镜头:站在中关村大街正当中——当然是天桥正当中位置——我把双手插进裤兜,借以让整个身体进入一种松弛的状态。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视线和街面保持平行,街上车水马龙,给人一个错觉,路也奔流不息,街沿两侧楼宇“唰唰唰唰”往后退让,充满秩序感的脚步声从耳畔“呼呼呼呼”掠过,细细辨析,有家事国事天下事,风声雨声读书声。
有一些风是从我左侧十米开外一道院墙里加入进来的。刚刚过去的五天,在这座与中关村大街一墙之隔的著名学府里,以一个短训班学员的名义,我聆听了一系列高端前沿的讲座,课题涉及国际形势与国家周边安全,涉及中美贸易战,涉及领导理念、领导艺术,涉及中国传统智慧和人文素质提升……专家说,2017年,中国创造国内生产总值八十二万零八百亿元,2020年预计达到九十万亿元。专家说,中国大豆严重依赖进口,2017年国产一千四百万吨,进口九千五百万吨,进口额占全球大豆贸易的百分之六十。专家说,美国个人消费支出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超过百分之七十,中国社会消费品零售额在不断增长的背景下,2017年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为百分之四十四点二八。专家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刚取得了一点成绩,有人就开始心浮气躁,忘了自己的斤两,专家教我们如何跑赢M2(M2指广义货币供应量)……讲到如何跑赢M2的专家又说,我们这些老师一般都有两套房,这一带房价大约每平方米十万元,我们得做出应对,多出来的一千来万下一步是继续存在房子上呢,还是抽出来炒股,或者投资其他……
这次短训对我是一个不小的冲击。说“不小”还不准确,应该说是“巨大”。小与大通常互为参照,一定条件下可以互相转化。眼下的中国正是如此,作为一个农业大国,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有七亿四千万农村贫困人口成功脱贫。即使这个数字已然不小,到2017年,现行标准下,全国仍有农村贫困人口三千零四十六万,贫困县六百七十九个。没有农村的强盛,中国是跛脚的中国;没有乡村振兴,城市机车就失去了前行动力。基于此,基于民生与民心,基于国家形象与历史责任,基于一个民族更高远的志向和目光,2018年1月2日和2018年6月1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先后下发《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和《关于打赢脱贫攻坚战三年行动的指导意见》。不管是文件出台的层级与节奏、内容关涉的广度与深度,还是制度设计的周期之长、配套政策的力度之大、动员参与的力量之强,应该都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了吧。如果这个判断成立,“三农”工作也就是中国当前重中之重的工作,“三农”问题也就是这个时代大过一切的问题。而这个大到极致的问题在这间教室里又小到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位说到大豆的教授,顿也不打就将话题转移到了她的房产上去,似乎大豆问题本身也不过就是一粒大豆。
——这么说的意思本身不是对大豆教授表达不满,或者对主办方的课程设置提出异议。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扩展到一个短训班也是这样,不可能四面出击,横扫千军。大豆教授要讲的是中美贸易战,短训班要解决的是学员视野问题,学员视野是不是应该与占据了中国陆地最大面积的农村有所重叠,这是另一个问题。就像来中关村之前我刚刚去过一趟四川省雅安市汉源县永利彝族乡古路村也是出发之前题目就已命定。此前不久,我去这个村子采访,写下的一篇小文登在《人民日报》,天地出版社漆秋香女士恰巧看到了,她约我为古路村也是为她所在的出版社写一本书,更近距离、更宽视角、更多维度地打量这个独一无二的村庄。漆女士热情而执着,我不得不作出回应,容我再想一想,再看一看,并利用2018年中秋节又去了一趟古路村。结束对古路村的回访,我径直来到中关村,做了名牌大学的“冒牌学生”。
摘“牌”前一天,站在中关村大街天桥上,双手插进裤兜的我看起来神闲气定,内心却一片凌乱慌张。我羡慕眼前的一切——车有方向,人有方向,楼有方向,云有方向,夕阳西下有方向。而我没有。我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个邀约,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写下这个村庄——热情、冷静、全景、精微记录下她的光明与幽暗、敞阔与逼仄、欢愉与疼痛、从容与焦虑。
无意识地,也可能是有意识地,我摸出手机,打开收藏夹。也许真是病急乱投医了,我竟然试图借助它的力量抚平情绪——
古路飞歌
来源:2018年9月8日《人民日报》
一条路
第一次下山那年,骆朝珍二十五岁。她想赖着不去,丈夫兰明福眉毛一挑,一根长绳就系在了她的腰身。
一开始路还有个羊肠形状,走着走着,便像斜着刀口斫过,越往前,越显出机锋凌厉。待到隐约能听到大渡河的吼声,山路突然消失,一道断崖,把十几丈高的悸惧抛到她跟前。
兰明福将一根扁担藤塞到她手中,然后对着她的耳朵,扯开嗓子重复了三次:“攥紧,别怕,慢慢梭(方言,往下滑之意)!”
扯着青藤荡秋千,这是要把自己打回一只猴子吗?而在一根藤蔓眼里,人根本就连猴子都不如!一阵河风哽咽着从谷底抬起头颅,骆朝珍看见自己的眼泪在风中乱窜。
她明白了丈夫为何要在她腰间系上长绳,也顿悟了丈夫逼她下山的良苦用心——如果有一天他没能从这道危崖上回去,她和他们的孩子,务必与“仇家”握手言和。
几十年过去了,飘在风中的眼泪重新溢满眼眶。骆朝珍说,我一共生了十二个娃,有六个被这道天险挡住生路。
1966年,成昆铁路一线天隧道成功贯通。从幽深山洞里探出头来的一刻,面对从天而降的老乡,铁道兵们脸上的兴奋被一阵寒风吹成了冰凌。既然可以洞穿大山之厚,也就可以征服大山之高!首长一声令下,战士百折不挠,地老天荒的悬崖上,长出十三道铁齿钢牙的“天梯”。
“变形金刚”贴身在危岩上,也耸立在骆云莲陡峭的童年记忆里。
她忘不了第一次从“天梯”降到地面时的如释重负,以及由骆朝珍的讲述传导到双腿的战栗。
火车从山洞里“轰隆隆”开过,古路村人和悬在空中的“一线天桥”被熟悉的寂寞留在原处。骆云莲眼里的时间,似乎是20世纪80年代才又重新长出脚来。
村里先是拉了水管,乡亲们喝水不再跑老远去背;而后架了电杆,手指在开关上一摁,黑暗比猴子见了人躲得还远;2000年的一串“0”个个都是腾空庆祝的气球,县上拨来十万元现金、一吨炸药,村民们拿出吃铁吐火的干劲,硬生生在悬崖上开出一条骡马道。路长一公里,也有人说,相当于一个世纪。
这些都是老支书时常在手心里摊开的骄傲。老支书骆国龙是骆云莲的父亲。2011年,骆云莲挑起了父亲曾挑过的担子,也接过了藏不住的得意:这些年,古路之路一连拐了三道弯,这可是起身投篮前的“三大步”啊——
骡马道最初只修到癞子坪。癞子坪的位置,好比是红军长征路上的老山界,翻雪山过草地,更难更险的考验都在后面。
后来,政府陆续投资三百多万元,不光让骡马道贯穿全村,还硬化了路面,安装了护栏,修建了纳凉亭、观景台。上山下山由此有了“高速路”,来村里观光的游客数迅速增长。
“ 高铁” 的兴建无疑是最为振奋人心的一步。投资两千四百万元的索道跨越七百五十米峡谷,把不通公路的古路村与对面大路朝天的马坪村连为一体。三分钟铁臂摆渡,古路不再是一座孤岛。设备已完成调试,整装待发的橘红色吊箱,正笃定为一个重要节点的到来读秒。
而在村庄内部,连接斑鸠嘴与村委会的机耕道,硬化前的整饬有条不紊地进行。一辆拖拉机在毛路上“突突突突”撒着欢儿,似乎在为即将开场的大戏报幕。
从“世界尽头”到“世外桃源”,一条路的前世今生,也是一个时代的高清投影。
一个家
再难有一张脸上的表情能像古路村这样丰富,再难有一部剧情的走向能像古路村这样奇特。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第一次以村为单位组织集体采访,并破天荒地把主题横幅绑定在两棵核桃树上。
核桃树在骆朝珍家屋旁。骆朝珍十五岁嫁到癞子坪。在她到来前,丈夫已经营造好属于他们的婚房。依山傍岩,房屋省去了一堵墙。头上方是从山体突出的岩石,屋顶可谓“天成之作”。整座山就是一块石头,脚底下自然也是纯天然的全石地面。再将青冈木用扁担藤连缀成合围之势,也就算是向猴子、岩羊、牛马宣示了主权。专属于两个人的世界,除了三块石头半口锅,和外面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骆朝珍第一次从里向外推开柴扉的那个早上,在一阵风将拢在脑后的头发吹散的同时,茅屋对面核桃树上,一对喜鹊禁不住叫出了声:天啊,他们的床竟然和我们一样,只是乱蓬蓬一堆干草。
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至少骆朝珍觉得。癞子坪哪家不是这样,或者哪家不是这样过来的呢?看惯了花开花谢日出日落,难道你还会为一株荞麦在风中折断而落泪?
可这地方还是没法再待下去。大女儿像一个楔子,挤占了屋里仅有的空格。当骆朝珍的肚子又一次慢慢隆起,原本就形同虚设的柴门,更感到深深的无力。
于是有了第二个家,离老屋百米开外。不知多久远之前,也不知因为地震还是别的什么,斜靠高山危岩的逼仄阶梯上,掉下来无数体积、硬度都足以比肩碉堡的石头,远远看去,像是谁生了一头癞子。“癞子”无意中帮了人们大忙——在没有钢筋水泥的年月,白手起家,这是最为可靠的支撑。
一块两米多高的石头被认定为新家身上最硬的一根骨头。巨石坐南朝北,东、西两侧仍是身形魁伟的同类。几块巨石间拿碎石砌成墙垛,北方一面留出门洞,仍用碎石层层码砌到理想的高度。之后,凭借杂木在墙头作了沟通,再在其上覆以茅草,天地四方各得其所,寒来暑往终有所依。
搬进茅屋不到一个月,二女儿呱呱坠地。年轻的夫妇长出一口气,若非动手早,小手小脚都没有搁处。
然而,一把茅草终归承担不起雷霆万钧。雨季到来,屋顶流泻的悲声在大人脸上身上砸起一个个水花。起初还有腾挪余地,当越来越多的“楔子”把地上空隙次第填满,往左腾挤出一声“哎哟”,往右挪压出一阵叫唤。
鸟之所以自由,是因为每次掠过天空的轨迹都不相同,人只有冲出惯性轨道,才能改变活着的面目。想到这里,骆朝珍的儿子兰绍林决定将老屋推倒重建。
20世纪的最后一个冬天,兰绍林的建房伟业,“沙”场点兵进入了高潮。当时骡马道还没有开凿,五元一包的水泥,运费差不多要花上十元。水泥再贵也不敢心疼,但是沙子,兰绍林决计就地取材。癞子坪除了疯狂的石头只有草纸般一层薄土,谁见过一粒沙?不是想住砖房想疯了,就一定是被三间茅屋关傻了。也不管人们的议论在饭桌上敲得碗响,兰绍林开始了他无中生有的创举——用炸药将石头掰开,再用竹筛从裂得并不那么甘心的石头缝里抠出微末当沙。
全村第一幢楼房地基上传出的炮声在山谷间激起经久不息的回响。三年后,骡马道从兰绍林家门前逶迤而过。驼铃声声,是对往事深情的抚慰。
我们站立的地方与骆朝珍二女儿降生处只不过几步之遥。石头看起来仍孔武有力,石墙虽佝偻着身子倒也还气息匀称,戳心的茅草却已经不知所踪。我看见八十四岁的骆朝珍从一道残垣上抬起视线,我看见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清亮。
一间店
索道正式开通前,癞子坪是古路人打望世界的前哨。癞子坪身后,有更高的山峰、更险的崖壁,有起伏在重岩叠嶂间的小路,有火苗顶起的油茶香,有“擦尔瓦”包裹下的传说,有一个村庄更隐秘的细节和不同寻常的打开方式。
向上,当然要向上。从癞子坪到斑鸠嘴,骆云莲四十分钟能走的路,我们花了三个小时。“之”字形山路并不显陡,沿途护栏解除了安全警报,一行人中自感体力不足者也通过马帮得到了信心的补给。拖住我们后腿的,是一贯自视见多识广的相机。
路在绝壁上行走,人也就行走在绝壁。绝壁对面竟也还是刀削斧砍的绝壁,咫尺之距,双雄对峙,面容冷漠,目光冷峻,让人俯仰之间直感到血脉偾张,屏住呼吸仍听到心跳剧烈。端在手上的相机于是也成了张开在食指的嗓门,一阵阵发出感叹。靠山吃山,常识之后,申大哥补充了一句心得:离开花没有蜂蜜甜,没有火哪来油茶香。
在兹言兹,我当然明白,“油茶”是申大哥客栈,“火”则指的是路——至少是,但不止于进山的路。
二组门户斑鸠嘴是骡马道和索道站房的交叉点,与村部驻地三组咕噜岩相隔一点三公里。两个组之间有全村目前仅有的一段机耕道,路面眼下已眉目清晰。除了六组癞子坪,海拔更高的一、四、五组进出物资都要汇聚到这一条路上。说斑鸠嘴是古路村交通枢纽,也算恰如其分。
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最早从路上尝到甜头的,却偏偏是三组的申大哥。
申大哥叫申绍华,十多年前就开着一间小卖部,给左邻右舍输送香烟瓜子、味精白糖。方便面那时在村里算得奢侈品,采购回来一箱,三个月能卖完就不错了。一天午后,小小店面前走来一个生人,一张口就要了两桶方便面,这张“大单”激动得他找零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人家却冲他露出一口白牙:不找了!申绍华正纳闷呢,对方说,这条路千难万险,这个价天值地值。
申大哥才不是顺着竹竿往上爬的人。他找了钱。但一束光在他的印堂上长久地驻留下来。外来客说,古路风光这样美,民风这样纯,以后游客会把门槛踩断,你最好早作准备。
伸长脖子,申大哥也没有等来繁盛在外来客口中的景象。直到骡马道开通,直到唇齿相依的大渡河峡谷以国家地质公园之名连接起外面世界。
最近几年,申大哥接待站每年盈利不下一二十万。游客都是好吃嘴儿,更有食神级别的,一顿饭吃下来,筷子一放,不干了。这肉香得不像话,凭什么只有你家的锅能煮?有福同享,有肉同香,你家的老腊肉,匀也要匀我一点!就这样,广州、深圳、北京、香港,古路村土货满世界飞。接待站成了货运站,以前运不下山、卖不上价的本地核桃,一年从这里走出去几千斤。
虽是天天忙着数钱,申大哥仍有难言之隐。他家接待的客人全村最多,可家里也只有五间房。索道眼看着就要正式开通,到时候游客还指不定怎么个多法,再这样小打小闹、缩手缩脚,只怕是既坏了游人兴致,又砸了古路招牌。再盖一溜客房的计划他早就有了,连草图也已经请人画了出来,两个儿子响应得却不是那么干脆。
外面世界太大,把孩子心放野了。但他相信,天空再怎么宽广,喜鹊还是要落窝。
罗开茂一句话让申大哥看到了翅膀投在地上的影子。修骡马道那阵,作为乡武装部长,罗开茂在工地上一守一个多月。这期间没洗过澡,牙也没怎么刷,白虱子乐活得在脑门上拱屁股跳起霹雳舞。已调到县上工作的他以扶贫工作组成员身份重返古路,和村民们说:人往高处走,我们村高在地势,更高在生态环境和后发优势。
听说我们来搞文艺扶贫,创作的成果要搞巡展、要出书,装裱好的照片最后还要送给照片上的人,罗开茂两眼放光,先是表扬我们把镜头对准群众,接着又说了无数个谢谢。
看他情真意切的样子,真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一爿地
阳光晒到大山背面,需要借助时间的脚力。不似申大哥家占着“桥头堡”,眼下,掉在三组最尾巴上的申其林一家,吃穿用度只能向地里伸手。
申其林是三组组长。和组里二十一户人家一样,习惯一年一季庄稼,苞谷套种洋芋。申其林十二岁之后的力气,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家里八亩多山地。古路是挂在绝壁上的村子,七零八落的地块,多是六七十度的斜坡。每年一两千斤苞谷、一两千斤洋芋,是土地对一家人极尽辛劳的奖赏。
老天爷的脸色从来就不会照顾人们的心情。有一年灌浆时旱魃为虐,苞谷缨须从头到尾没见着一滴雨水,起先吹弹可破的苞谷叶子渐渐干缩成一支支烟卷。收获季成了伤心地,苞谷棒子瘦成了两三寸长,一把能抓起十个八个。八亩地收了三百斤苞谷还仰仗占了地利——“山高一丈,土冷三尺”,只有皮包骨头一层泥的癞子坪,半点不夸张,一亩地只收了三五斤!
地边引过来一根水管,苞谷就不喊渴了。吃不完的苞谷、土豆可以喂鸡养猪,肠壁上渐渐开始有了油气,像四月的山岩上泛出毛茸茸一层绿色。可除了一张嘴,需得人照应的事情还多。其他都可以克服再克服、节约再节约,三个娃娃读书,那可是砸锅卖铁也不敢耽误。
可惜锅只有一口,还是铝的。买书买本子和其他一应开支,还得向地里讨要。一大捆核桃苗种进地里。树子长势快,人的心气跟着往上蹿。眼睁睁等到挂了果,才发现不光产量比预期差着一截,壳还和鸡蛋一样软。丑女难找好婆家,核桃价格低得让人抬不起头来。
申其林打起背包进城打工。真正让两只脚与一爿地订下终身,申其林已四十五岁。这是2015年的春天,县乡农技部门组织农技人员为核桃树高枝换头。负责同志说,嫁接成功后,三年数钱,五年丰产。有村民担心这是换汤不换药的折腾,人家讲,驴拉磨子牛耕田,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手术”过后,除了树身变矮,产量质量都会增高。
组里四百五十亩老树发了四万六千多个新芽,申其林家贡献了两千多个。本来是自愿原则,老申说,再不勇敢就老了。去年收了一千一百斤核桃,今年产量会翻番,估计五年内,还要翻上两番。申其林又在树距稀疏处栽花椒、种重楼,避免所有鸡蛋放一个篮子。
折叠在峡谷里的密码让申其林破译出一个人的命运。没有什么不能改变,而所有改变的原点,是让自己——尤其是自己的思想和行动——不同以往。
一首歌
好个癞子坪,
四方铁围城,
猴子爬不过,
老虎也不行。
上山头一天,夜宿癞子坪。美酒飘香的夜晚,这段陪兰绍林长大的顺口溜,怎么听都是自他喉结滚落的一声叹息。在申大哥接待站,我问这段顺口溜有没有顺着天梯爬上来,申大哥说,来是来过,不过都是老皇历了,现在好多娃儿听都没听过——即使念给他们听,他们也未必当真。话刚说完,内当家手机响了,《春天的故事》,旋律再熟悉不过。
铃声把天宫玉蟾引了出来,为墙上“申大哥接待站”接地气的手写店招做了特效。申大哥说这是一个游客花两个多小时为他一笔一画描上去的,另一个游客还帮他建了“来者是客”的微信群,每天拿着手机,好像也就抓着了商机。端坐在申绍华小院的溶溶月色里,有那么一瞬,我的心却飞进了申其林家的垄亩——终是有些挂怀,种下不久的重楼,究竟会长成什么模样。
下山那天,正赶上电力工人作业,沾光体验了一把索道上的飞翔。在八百米高的兴奋里,马坪村渐渐逼近,一个宽广博大的世界向我们缓缓打开。我问一起蹭索道的一位“阿咪子”,是不是觉得很过瘾很穿越,她反问我道,你觉得呢?后来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站房拐角。后来的后来,我听到有甜美的歌声自拐角处飘出:
走不完的山里路,
说不完的家常话,
风尘仆仆来到我们彝人家。
坐一坐火塘边,
转一转小院坝,
握一握乡亲手,
抱一抱乡里娃。
这一条路,它并不遥远,
转过最后一道弯,
就到我的家。
瓦吉瓦,卡莎莎,
大凉山是你遥远的牵挂。
…………
这歌好听,真是好听。我想, 如果要为我们的“ 古路飞歌”摄影展选一段背景音乐,这首《大凉山上卡莎莎》,也许再适合不过。
细心的读者看得出来,那一次,我是带着欣赏,带着愉悦,带着急切分享的心情离开古路村的。事实也的确如此,作为曾经被遗忘在世界尽头,刚刚用上电灯、至今不通汽车、十年前还人迹罕至的边远山村,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数千万元资金源源不断输入古路,古路村和古路人的环境变迁、命运逆转、梦想起飞,书写了置放在整个时代幕景上也堪称惊艳的传奇。我无法不为这样的大手笔大变革大发展大跨越而感染而激动,我也无法做到心中有歌而笔下无声。然而,这就是古路村吗?这就是古路村情的全部镜像吗?这就是漆女士和她背后的读者进入古路的所有道路了吗?
是,真是的话,我就不会这般纠结,不会左右为难,不会以故作轻松之态掩盖饮冰内热之心了。因而,站在中关村大街的天桥上,对古路村的读屏进入底部,我突然意识到,许多遗落在《古路飞歌》之外的古路细节,有必要被轻轻捡起、细细擦亮、慢慢回放。
我想起大豆教授古井不波的话:以一套房一百平方米算,一不小心,我们也是身家两千万的人了。
我想起村里“最有实力”的申绍华曾对我说:本来想扩大客栈规模,不敢心大,但手指头还是打不伸展。
我想起骆云莲给我提供的数字:古路村2017年人均纯收入为三千九百元。这意味着,就算这个数字里全然没有水分,全村四百三十六人仍要五年间不吃不喝,才能买下教授口中的一套房——还得要房价保持稳定。
我想起一个大国对世界作出的承诺:小康路上,一个都不能少。
站在余晖将尽的天桥上,我想,此刻与我遭逢的,是最中国、最时代的两个“村”了,一个雄踞北方、一个偏处西南,一个闪亮在四通八达的京都、一个困守在崇山峻岭的腹地,一个被高科技和现代文明高高托举、一个在兴家立园的道路上负重前行。完整的中国是这两个“村”的融合体,但眼前的“村”里人流如织,如织人流对于远方的那个村却心安理得地无暇旁顾——而且,这个“村”里的多数人,其实来自另一个“村”。
古路不仅仅是一个村,她的背后站着大半个中国——尽管古路有古路的特殊性,古路之路也有其不可复制性。
我决定去古路村了,从中关村出发。
一个多月后,我看见某著名作家接受采访时说,中国的文学不久会完全转向书写城市,“这是城市化进程的必然”。
我不对他坐在书斋里发表的观点加以置喙,但是因为他的判断,我肯定了自己的决定。我即将进入的是一个微渺的村庄,也是一个广大的中国——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相信你——我亲爱的读者——也会相信的。从现在开始,我把我的眼睛借给你,耳朵借给你,把我的两只脚借给你,整个人都借给你。让我带你去古路——
或者,成为你去往古路的替身。
陈果,男,70后,四川省汉源县海螺坝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作家》《星火》等报刊,入选多种选本;获中国作协、四川省作协创作扶持,获人民日报、中国作协征文优秀作品奖;三次入选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著有《天梯之上》《听见》《勇闯法兰西》等多部报告文学作品,有作品英译出版。现居四川雅安。
序 章 从中关村出发…………………………………… 001
第一章 以声音命名的村庄……………………………… 023
1.古路人都是呷哈家的 ………………………… 027
2.这辈子已经死过四五回 ……………………… 037
3.像棒头草那样活着 …………………………… 047
4.背影,远去的背影 …………………………… 060
第二章 一条路走过的路………………………………… 073
1.“油茶没吃成,喝口水也不错” …………… 078
2.“买路钱”只有十万元 ……………………… 089
3.卤水点豆腐 …………………………………… 101
4.路从天上飘过 ………………………………… 122
第三章 生长与消失……………………………………… 149
1.山不转水转 …………………………………… 153
2.古路新生 ……………………………………… 168
3.就像一颗流星 ………………………………… 180
4.“天边小学”从天边消失 …………………… 207
第四章 撸起袖子打一架………………………………… 225
1.峡谷里的那片灯光 …………………………… 229
2.风生水起 ……………………………………… 241
3.骆云莲的三板斧 ……………………………… 252
4.群起而攻之 …………………………………… 274
第五章 古路村还很年轻………………………………… 293
1.通而不顺的“句子” ………………………… 297
2.我想和古路村谈谈 …………………………… 307
3.“上集”结束,“下集”开始 ……………… 315
后 记 不止是“身入”………………………………… 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