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的人间情怀》新版序
从珠海出版社1995年版《学者的人间情怀》,摇身一变,成了三联书店2007年版《学者的人间情怀——跨世纪的文化选择》,其中变化及写作策略,在三联版自序中已有说明,没必要再啰嗦。需要斟酌的是,既然有机会推出新版,是否加以增订?我谈当代中国学术、教育及文化的文章还有不少,若补充进来,可让新书显得更有分量。最终决定不动,是希望保持此文本的历史性。
虽说术业有专攻,“当代中国”并非我的专门研究对象,但身处历史大潮之中,不免有所眷恋与关怀,于是陆续写下若干不成体系但颇有感触的大小文章。与本书宗旨及时段大略相同的,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初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增订再版的《当代中国人文观察》。至于近年我对于当代中国文化及教育的观察与反省,则散见《大学何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修订版,2016)、《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修订版,2019)、《六说文学教育》(北京:东方出版社,2016)等书中。
因是学术随笔,本书论及“学术史”、“走出‘五四’”、“左图右史”、“述学文体”、“演说现场”、“报刊研究”等重要话题,只能点到为止,好在大都日后在专业著作中有所展开。不管是当初的筚路蓝缕,还是日后的鸿篇巨制,放在学术史上看,都只是前进路上深浅不一的印记而已。在这个意义上,后世读者所关注的,不仅是具体文章的得失,还包括那些“压在纸背的心情”。
己亥大年初四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自序
陈平原
去年年底,我在河南大学出版社刊印了一册36万字的《学术随感录》。明明是“小文章”,竟弄得这么厚,实在有点反讽的意味。将这些随意书写、不登大雅之堂的短文结集成书,除了留下自家精神探索的印记,更希望从一个特定角度见证二十年来中国学术的变迁。在“自述”中,我曾提及:
既坚守象牙塔,撰写中规中矩的学术专著;又对已经制度化了的知识生产,保持一种冷静审视的态度,这是20年间我所坚持的学术理念。专业著述不说,已完成的对于当代中国人文学术的叩问,辨析文化思潮的,有《当代中国人文观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反省大学体制的,有《大学何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追忆学问人生的,有《当年游侠人》(三联书店,2006年)。再有,就是这本当初随意挥洒、如今则必须“苦心经营”的《学术随感录》。
这一尝试,最早开始于1988年的七、八月间;可那组刊于《瞭望》杂志的“学术随感录”,以及此后陆续撰写的《学者的人间情怀》、《学术史研究随想》等,因收在珠海出版社原刊、“即将由三联书店重印”的《学者的人间情怀》中,为避免重复,只好割爱了。
在我先后出版的十几种随笔集中,珠海版的《学者的人间情怀》(1995)印数不多,影响却最大。十二年前初刊,印数五千,此后未再重印,可在论者的引述或评议中仍不时露面。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为书题的那篇文章。
《学者的人间情怀》最初发表于1993年第三期的《读书》杂志,日后被收入各种选本,如《另外一种散文》(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知识分子应该干什么》(北京:时事出版社,1999)、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语文读本》第五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90年代思想文选》(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0)、《北大百年散文精选》(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白话的中国》(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世界华人学者散文大系》(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等。集中其他各文,也有承蒙选家错爱,进入各种读本的,但像此文这样四处奔波,且出入于“散文”选、“作家”论以及“知识分子”研究等不同类型的选集,绝无仅有。
在关注学术规范建设的学者看来,我的《关于“学术语法”》一文,是此话题的始作俑者(参见杨玉圣等编《学术规范读本》,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余三定的《新时期学术规范讨论的历时性评述》,《云梦学刊》2005年1期);而有考据癖的“北京学”专家,也将我的短文《“北京学”》,视为此话题的最早文献(参照马万昌《对北京学基本理论问题的思考》,《北京联合大学学报》2003年1期)。类似的“思想火花”还有好些,如《“文摘综合症”》、《学术史研究随想》、《走出“五四”》等。我当然不会愚蠢到以为自己真的开创了一个什么学科。设想多而能力小,兴趣广而功底薄,也就只能“随感”而已了。这既暴露了大转折时代读书人的困惑与迷茫,更体现其不服与抗争。如果不过分苛求,这些虽则浅薄、但仍属真诚的思考,也自有其可爱之处。
有序跋,有游记,有随笔,也有谈话,当初的定位是“关于当代中国学术的‘随感’”,故体裁归属不是很重要。如此“将学术知识和理性思考融入散文的表达之中”,必定“并不特别注重散文的文体规范,而将其视为专业研究之外的另一种自我表达或关注现实的形式”,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正是从这一角度,谈论诸如《学者的人间情怀》这样的“学者散文”。
除了是“另外一种散文”,还牵涉九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史家偶尔论及时,褒贬不一。出于好意,两年前,北京的三联书店建议重刊《学者的人间情怀》,理由是保存一种“历史文本”。我同意了,而且,还专门撰写了题为《学术转型的见证》的“新版自序”。可事后想想,还是觉得不太妥当。除了原刊文体驳杂,还有重复收录之类的问题。犹豫再三,最终决定撤稿。辜负了朋友的一片好心,实在抱歉;可如此决断,与其说是对读者负责,不如说是对自己的警醒。
在《当代中国人文观察》的“自序”中,我谈到过自己时常罔顾学科边界,贸然谈论已成“专家之学”的“当代中国”:
囿于“观察者”立场,加上会议论文或专题演讲的文体特征,使得本书的论述“鲜活”有余而“深邃”不足。就近观察一个生气淋漓、充满动感的社会,好处是“真切”,缺点则是容易流于“浮泛”。
这回也不例外,依旧只能扮演有浓厚学术兴趣的“观察者”形象。某种程度上,这是“论述姿态”所决定的——既然你选择了课堂讲授、学术演说、会议发言、随笔、答问以及文化评论等,那就只好随意挥洒,而不太可能像专家学者那样旁征博引,追求“每下一义,泰山不移”。
虽说只是“观察者”,并非驰骋疆场的“斗士”,但如此不顾专业设置,撰写诸多无关“业绩”的文章,也算是一种对于社会生活的“关注”与“介入”。没能力叱咤风云,只好“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说到底,这也只是一种“学者的人间情怀”。只是因兴趣及能力所限,这一“观察”,基本上局限于与自家专业接近的思想文化、新闻出版以及文史之学。除第一辑按写作时间编排外,其余三辑的划分,兼及论述主旨与文章体式。
本书新旧杂陈,按篇幅计算,大约是对半开。第一辑全属旧文,选自《学者的人间情怀》(珠海出版社,1995);其余三辑,也有些录自《文学史的形成与建构》(广西教育出版社,1999)、《掬水集》(春风文艺出版社,2001)和《文学的周边》(新世界出版社,2004)。此四书原本印数就少,以后也不打算重刊了。不以“文采风流”著称,我的随笔集,希望适应读者阅读趣味的变迁,还是“专题化”为好。
选择集中二文,凑成正副标题,不完全是偷懒,也自有深意在——前者指向学术精神,后者关涉论述策略。所谓“学者的人间情怀”,就是我文章中再三表述的,“学会在社会生活中作为普通人凭良知和道德‘表态’,而不过分追求‘发言’的姿态和效果”。至于谈论当下的“文化选择”,不满足于就事论事,喜欢“跨世纪”,回到我所熟悉的清末民初,则带有明显的专业印记。集中各文的长处与短处,均与此学术思路相关。
这么说,等于是亮出了自家底牌;接下来,便是祈求读者批评指正了。
2007年5月3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