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瓦克机场
那个人的举止实在怪异——他一手拉着一只银灰色的拉杆箱,一手擎着一只白色外壳的手机,迈着心事重重的步子,犹疑的目光在一个黄皮肤的人的脸上探寻。这些在纽瓦克机场的黄皮肤的人一个个见惯了大世面似的,眼前见到什么都波澜不惊,只顾埋头看手机或与邻座交头接耳。偶尔有人抬起目光看那个举止怪异的人,目光又像触了电一般慌忙地躲闪开来。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这是要干什么?
方良平一坐下来,就发现了那个举止怪异的人。此刻是纽约时间上午9:50,他和老婆袁茵办完了登机手续,坐在登机口附近的椅子上休息。
比方良平小三岁的袁茵,五十五岁时就看破红尘——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一年前,方良平五十九岁,袁茵就开始为美东之行做功课。终于盼来了方良平退休,为了不让退休综合征在丈夫身上露出苗头,袁茵决定立即启程。因为准备充分,所以,这次的美东之行非常顺利、非常愉快,虽然两个人偶尔斗斗嘴什么的,但这是他们夫妻生活的常态。现在两个人在纽瓦克机场的登机口,准备搭乘当地时间中午12:00 起飞的航班返回北京。
美东之行的场景还在脑子里新鲜地翻腾,袁茵想到自己作为妻子的伟大和英明,难抑心头的沾沾自喜,问丈夫:“怎么样?良平,此行是你在破书斋里感受不到的吧?说说看,留在你脑海中的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哪里?”
袁茵猜想书呆子丈夫一定会说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因为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是昨天才参观的,不仅是因为间隔时间短,留在脑子里会格外清晰些,而且方良平在参观过程中惊呼了好多次,害得袁茵一次次地提醒他在这边公众场合说话要轻声、一定要轻声,要时时刻刻注意自己并不只是自己,而是代表着华人的形象。
问完了,袁茵没想到方良平用右手食指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说:“那个尼亚加拉大瀑布,真是太壮观了,好家伙,就像奔涌的江河一下子奔到了地的尽头,突然倾泻到另一个世界去,那气魄如同天崩地裂一般。”方良平的语言很有气势,声音却很小,得到老婆一次次批评教育的方良平,此刻说话的声音像一只蚊子在哼哼。
“所以说嘛,开启退休生活模式是一件好事。”袁茵自己更是轻声细语的,像一只雏燕在呢喃。袁茵对丈夫脸上的表情很满意,忽然想到儿子方小袁在家中,一家人没有一起出来旅行,有些小遗憾,“就是不知道这十天,小袁一个人是怎么生活的。”
就这一句话,老婆的光辉形象立刻在丈夫的心目中消隐了,“你又来了,一天不念叨几遍都不行,小袁就是这么被你惯坏的,惯到三十了,连个女朋友都不肯找,他的意思是要在我们跟前生活一辈子?”
“所以说嘛,这次我也是发了个狠,有意识地把他一个人丢在家,让他也体验体验独立生活的滋味。”说到这里,袁茵白了丈夫一眼,“好像你一点责任都没有似的,良平,你要警惕退休综合征的苗头了。”
方良平没有研究过退休综合征具体都有哪些表现,既然老婆这么说了,他也就相信自己身上真的露出这种病征的苗头了,方良平有意识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改用温和的语气对老婆说:“你给小袁发个信息,把我们回程的航班号告诉他,明天,他得到机场来接机呀。”
袁茵说:“航班就是他预订的,还用告诉他航班号?”
方良平认真地说:“那也得告诉,你的儿子你又不是不清楚,一天到晚守着电脑五迷三道的,不提醒一下可不成!”
“好啦,方所长。就像不是你的儿子似的。”退休前的方良平,是一家日本问题研究所的所长,权力虽然不大,但所里有辆公务用车,基本可以满足所长的出行需要。
袁茵从挎包里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语音,欲语又止:“这个点儿,也不知小袁休息了没有。”
“北京那边刚晚上十点钟,他能睡那么早?”方良平语带嘲讽地说。
袁茵又白了丈夫一眼,把手机移到嘴边,下定决心似的给儿子发了一条语音信息:“小袁啊,你睡了没有?我和你爸已经到达纽瓦克机场了,航班号你一定知道吧?正点的话是明天下午三点抵达首都国际机场。”语音信息发送出去了,但儿子小袁没有动静。袁茵想了想,又补了一条:“不过小袁啊,你不用来得那么早,国际航班,你是知道的,一个小时能出航站楼就算快的啦,你下午四点到达都来得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