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丛话》是古典文学专家施蛰存先生当年为《文史知识》杂志所写的金石专题文章汇编,是古典文献学、金石学入门的经典专著。作者一面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一面用极为通畅易懂的语言把金石、碑帖、拓本、石刻、金文、摩崖、造像、塔铭等知识点作了简明扼要的讲述。内容精炼、材料丰富、深入浅出,堪称传统文化学术普及的典范之作。
施蛰存(1905—2003),生于浙江杭州。中国现代著名作家、翻译家、学者,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在文学创作、外国文学翻译和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金石碑版研究方面取得了杰出成就。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将军底头》《梅雨之夕》,散文集《灯下集》《待旦录》,译著《域外诗抄》《外国文人日记抄》,学术著作《唐诗百话》《词学名词释义》《金石丛话》等。
一 “金石”“文物”“考古”的各自含义
二 说碑
三 说帖
四 谈拓本
五 碑额、碑阴、碑侧、碑座
六 秦石刻文
七 先秦金文
八 汉代石刻文
九 魏晋南北朝石刻
十 摩崖
十一 造像
十二 唐碑
十三 唐墓志、塔铭、经幢
十四 金石小品
说碑
许多人以为凡刻有文字的石头都称为碑,这是一个长久以来错误的观念。所谓碑这个东西,本来只是一块大石板,中间上端穿一个圆洞。古人办葬事,把石板直立在墓穴四角上,利用它来扣牢粗大的绳索,慢慢地把棺材放下去。此外,公卿大夫的家门口,也有直立的石头,用来系马,这就是后世的系马桩。宗庙祠堂门前也有石头,用来拴住祭祀用的牺牲。这些石头,总名曰碑。所以《说文》给“碑”字的注解是“竖石也”。汉以前的古书中所有的“碑”字,大多数指的是这种直立的石板。
大约在西汉晚期,有人开始利用这块石板,刻上了文字,记述墓中人的姓名、官位、卒葬年月,就放在墓前,不再撤除。这个东西,称为墓表。现在存有河平三年(前26)八月的《麃孝禹阙铭》,向来研究者都以为是墓阙铭文,我以为其文辞与东汉时盛行的墓阙铭不同,所以我认定它是墓表。
以后,石板上刻的文辞渐渐多起来,详细地记述了墓主的姓名、家世、生平和事业,还加上些颂扬和悼念的诗铭。这样就成为一篇传记,使过路人读了,可详细地知道墓主是何等人物。这块石板,就称为墓碑。墓碑是墓表的发展。从此以后,碑的字义变了。人们以为碑是刻有文字的石板,其不刻文字的,反而不算碑了。
祠堂是子孙纪念祖先,人民纪念好官的建筑物,神庙是信徒群众纪念圣贤神仙的建筑物,在这些建筑物门前的竖石上刻了文字,记述受祭祀者的道行功绩,就称为祠庙碑。
在汉魏时代,人们对于碑的观念,大概只限于墓碑和祠庙碑两种,其共同点是都限于纪念过去的人物,现实的和神话传说中的人物。至于记载其他事物的石刻,一般都不称为碑。因此,民间对于这个“碑”字,有了新的解释。人们以为立碑是表示悲悼。我们在汉碑的铭文中,常常可以观察到这一意义。晋代的民歌里,往往以“含碑”为“含悲”的谐声。《初学记》里便直接说出了“碑,所以悲往事也”。到晚唐的陆龟蒙,更明白地说:“碑者,悲也。”这就把汉魏以来的这个概念确定为“碑”字的释义了。
汉碑《北海相景君铭》有“竖建虎”一句,这个“”字,从宋代的洪适到清代的翟云升、翁方纲,都不识得,所有的字典里也都不收。我以为这就是碑的俗体字,它反映了汉代人以悲释碑的观念。这个字如果用《说文》的成例来注解,应当是“从石,悲省声”。虎是指墓前石虎,即是墓碑。
汉碑的题额,有用“碑”字的。例如《校官之碑》,是纪念溧阳县县长潘乾建造学宫的;《白石神君碑》是纪念常山相冯巡等为白石山神立祀的功德的。诸如此类的“碑”字,都是指这块石板而言,并不是指其文体。但到了南北朝,这个“碑”字的意义又转而为一种文体名词了。《昭明文选》的目录里有两卷《碑文》。这个类目,倒是经过考虑的。它表示这是一些刻在碑石上的文章,还没有把这种文体称为碑。但其中所收的碑文中,有一篇王简栖的《头陀寺碑》,内容是记述一所佛寺的,这就只能题作《头陀寺铭》而不能题作碑了。韩愈写了一篇文章,颂扬宰相裴度平定淮西藩镇吴元济叛乱的功绩,把这篇文章刻在碑上,而在他的文集中,仍把这篇文章题为《平淮西碑》,因而被宋代的古文家批评,说他以碑为文体,完全是错误了。这个碑是平淮西碑,这篇文章却应该题作《平淮西颂》。
把一切石刻都称为碑,把碑作为文体名词,这两种都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