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空间为方法
——朱文颖《有人将至》序
李敬泽
此书题为《有人将至》,“将”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是悬而未决不确定,是将来而未来。但这不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是,这同时呈现为空间位置的移动,“至”是由彼处到此处,那么,彼是何处此又是何处?
小说有各种读法。其中一种是,设法确定小说人物在空间中移动的位置、轨迹,这个位置和轨迹常常也正是小说作者的藏身之处。
位置很重要,定位很重要。在2020年或2021年,全人类都明确地意识到,位置的移动和确定不是小事是大事,不是现象是本质。
在“流调”中——这是流行病学调查的简称——一个人的位置移动会被清晰地勾勒出来:他住在哪儿,他上下班的路线是什么,他去哪一家便利店或超市,他在哪个餐厅聚餐或参加婚礼……这不仅是流行病学调查,这也具有社会学意义,这是一个人的世界地图,标示着他行动的地理空间,也是他的生活空间和社会空间。这个空间清晰地从外部界定了他,说明了他是谁,他的定位就是他的世界。人和人的同和通、不同和不通,大概首先就在于各自这张图的交错或隔绝。
现在,你也可以试着为任何一部小说,比如《有人将至》做一个“流调”,看看其中的人物都去过什么地方。这并不难,现在,我们手里有了一张图,我们看到那些人物在独自行动和相互交往中渐渐形成一个空间,但小说的空间很可能会比“流调”空间更为复杂,“流调”空间只在现实的、日常经验的维度上展开,而小说,谁知道呢?也许那些人物会出现在这个星球或那个星球,出现在小说家愿意让他们出现的任何地方。
所以,在这张图中,我们最终或许可以看出作者的位置。这位名叫朱文颖的女士,在编织这个空间时,她隐身于小说之外,但是,这个空间也会暴露她,我们会在这张图中为她定位,看出她是谁。
现在,我直接说出我的判断:朱文颖在这部书中的位置差不多是一个艺术家的位置。请注意,我说的是艺术家不是小说家,如果你对中国当代文学和当代艺术有比较深入的了解,你就知道艺术家和小说家差不多是两种动物,虽然他们常常被连在一起。
朱文颖的特殊之处在于,她是一个小说家,却像艺术家那样运思和书写。这话的意思差不多就相当于,一只猫像老虎一样想事或者反之。
也就是说,她不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讲故事的人执着于时间,小说家通常是时间的信徒,但是,朱文颖所执着的是空间,实在迫不得已,她也会把时间问题转化为空间问题。在她的眼中,一切都是空间现象:并置、重叠、交错、卷曲、对比、反转、混杂、拼贴。生活、观念和情感都被空间化、结构化,呈现为一种装置,这种装置不是为了映照现实,而是安放在这本书里,与书外的现实构成种种意外的关系。
现在,你拿起这本书,你仿佛进入了一个当代艺术馆,进入一个空旷的展览空间。在这个时代,小说家们奔走在人流滚滚的街道上,焦虑于如何成为一个小说家,而朱文颖却在这里,想要证明,理解居室与街道之间浑浊的经验之流的可能的方式,恰恰是如炼金术士提炼出精密的、闪着冷光的晶体一样,这些晶体游移的、交叉闪烁的光或许反射着、隐喻着这个时代的某种精神之秘。
2021年2月9日夜
2月18日傍晚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