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许春樵
许多年前,俞礼云内心里对文学肯定有过承诺。
就像忠于一桩签署了契约的老式婚姻,俞礼云死心塌地地追随文学,三十年一如既往。
这是一种忠诚,也是一种信仰。信仰是宗教情怀,精神由此高贵。
态度决定一切。俞礼云有了九死不悔的文学态度,才有了《毕业留念》这部品质纯正的小说集与此同时,俞礼云对人生的理解,对社会的思考,对人性的探索,由他笔下的一个个活蹦乱跳的人物和盘托出。
俞礼云小说清高,不给达官贵人、富商巨贾留下页码,小说中没有什么大官,清一色的小人物,跟引车卖浆者之流是难兄难弟。其实,文学中的人物不以官职财富论高低,只以角色功能分大小。《毕业留念》中底层乡村教师和小知识分子扎堆唱主角,生活中的弱势群体,摇身一变,成了小说中的大人物。
大在何处?大在小人物像一面镜子,折射出人性的受伤与挣扎,折射出时代的病象和疼痛。小人物挑起了大社会的担子。
俞礼云笔下的小人物与他乡村中学的教书经历有关,小说中的人物是他的同事、朋友、兄弟,甚至就是他自己。俞礼云的乡村学校系列,信手拈来,随心所欲,驾轻就熟的叙事,强力精准的细节,读着小说,如同几个朋友在无拘无束地喝酒聊天。
文艺心理学中推崇作家与人物之间零距离,即本位性体验,当作家与小说中人物的思想、情感融为一体时,小说一定是流畅的,是真实的,是有感染力的。小说成败固然与语言、构思、立意相关,而关键的命门在于,对小说中人物把握的准确到位。
这是俞礼云《毕业留念》留给我们的一个阅读启示。
俞礼云笔下的小人物,捍卫不了自尊,忍受不了贫穷,抗拒不了捉弄,把握不了命运,那些成群结队的乡村教师,十年寒窗,为的是逃离乡村,而背景缺失的他们师范毕业后又被绑回了乡村,他们除了户口和劳动方式被改变,物质层面和政治层面上,还是和父辈们一样,他们在乡村学校里演绎着与父辈们几乎同样的命运贫穷、挣扎、无助、无奈,被欺凌,受伤害。如《老郎片段》《说的不是老宣》《夏天的愤怒》《月色如水》《流水淙淙》等。
这样的拆解显然是必要的,也是有意义的。
《老师》为了准备公开课,不能回乡下帮老婆插秧,乡村学生主动去帮着干农活,却遭遇举报,惹来县局信访室调查。老师准备公开课是职业的尊严,被调查则又被剥去了人的尊严。所以,《夏天的愤怒》中年轻的语文老师武广,在乡下老婆卖冰棍遭挤兑后,无奈和无助中愤怒地砸了自家的冰柜。《流水淙淙》里的两个年轻乡村教师贫穷、尴尬、寒酸,好不容易请一次客,像打了一次仗,惊心动魄,狼狈不堪,妻子平红的手指在紧张和慌乱中被刀削得鲜血淋漓,他们的日子也是鲜血淋漓的。乡村教师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挤压贯穿始终,小说中流露出无奈与无助中的伤感。老郎则不一样,他从中国人民大学发配到乡村中学,娶了没工作的农村老婆,清高孤傲的他课堂上当众出费校长洋相,老婆水果摊被学校取缔,食堂临时工没安排,走投无路的老郎抓住校长鸡毛蒜皮的受贿要挟校长,甚至跟校长干架,老婆终虽到了食堂上班,老郎自己却是调离教师岗位,改为打铃收发报纸。老郎无奈中的不择手段,是道德瑕疵,也是绝望中的反抗。这样的故事同样出现在老宣身上,一个优秀的语文教师,调动不成,消极怠工,只能改教体育,依然不行,又改做勤杂工,同样也是一塌糊涂,老宣用几乎不职业、非道德的举动实现了自己调动的目的,而怀有同样诉求走不同路线的夏老师却有了和老宣迥然不同的结局,小知识分子的清高与自尊在现实面前土崩瓦解。俞礼云没有回避现实的残酷性,以及人性的扭曲,他的小说在尖锐的现实矛盾背后,洞穿了乡村教师的生活真相,揭示了底层小知识分子的生存挣扎与精神的溃败。其同情和悲悯的写作立场旗帜鲜明。
马克·吐温曾经断言现实比小说更加荒谬,意思是小说家应该把现实的荒谬打回原形。俞礼云小说在悲悯同情之外,是揭露、质疑、反思现实的荒谬与异化。《矩阵的秩》中马杆是一个知识分子,有技术自信,无江湖套路,为了将儿子分到好的班级,该送的钱没送掉,不该送的钱送的却是毫无章法,儿子后来分班如愿,与马杆折腾了一个夏天毫无关系。小人物心理脆弱,无来由地质疑一切,在无助无辜中被世俗肆意捉弄,现实和命运在反秩序非逻辑的荒谬中运营。《宿舍里的啰嗦诗》中的老聂到作家班进修不是因为文学,是为了挣资历当文联主席,这是部长承诺他的,谁知中途被老沈顶了,部长把他支开是为老沈当文联主席扫清障碍的,被耍弄了的老聂还对部长感激涕零,意欲全心全意地开始对他来说毫无前途和出路的小说创作。《宿舍里的啰嗦诗》中弥漫着荒诞的趣味和喜剧色彩,让人忍俊不禁。特立独行的志坚同学在《回头是岸》的字里行间,刚直不阿,我行我素,不受世俗利益诱惑,拒绝同流合污,可在毕业季面临实实在在的现实威胁时,终还是流着泪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掀开床铺抓出一把碎票子,由同学去疏通古文老师。而所谓全班的不及格补考,只是同学们故意设计的一场报复性的恶作剧。这部构思精巧的小说,在反讽与荒诞的书写中揭示了小知识分子的精神异化,多年后,混得差的还是这位志坚同学,小说的社会反思与批判意志异常坚定。《花的密语》是一篇指向多元,意味深长,甚至可以用完全对立的解读也能读得通的小说。文中的那盆盆景隐喻和象征的是厌恶而丑陋的人,市场部宝玲由对主管盆景的抗拒到接受、到渐渐地看出美丽,可以看作是潜移默化中的自我丧失,人性异化。鼠尾掌是情色符号,是权力的符号,是暴力的符号,不是企业文化。90后小诗辞职了,宝玲却麻木了。小说在王顾左右而言他中对现实生活进行深度反讽与批判当然,如果换角审视,宝玲自身在与内心和现实的较量中不断有所参悟,直至宽容豁达,放下了执念,那么,那朵盛开的花也便具有了别样的禅意,小说的意趣指向也因此得到了进一步的开掘。
俞礼云小说中的另一个精神内核,是小人物挣扎中的反抗,反抗中的自我保护。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是不反抗的,他活在精神幻觉中,俞礼云笔下的小知识分子却是活在现实的柴米油盐中。《月色如水》里漂亮女教师冬子,洁身自好,她持续抵抗着古汉语教授、中学校长、同事螃蟹们的侵犯,却一次次陷于暗算、坑害和孤立的困境,她以微不足道的一己之力,捍卫着精神漂泊者的独立人格。老郎的反抗是胁迫校长,武广的反抗是砸自家的冰柜,癸永的反抗是对局长软磨硬泡。《书法大师》如淇是个大甩子,癫狂、张扬,好卖弄,虚荣,在民兵持枪胁迫下,于山坡上写醒目的大标语,他在写了愚公两个大字后,丢下一串问号,失踪了,这么一个癫狂的甩子以自绝的方式捍卫了书法大师的体面和尊严,也用书法大师独特的方式对那个时代和囿于其中的众人作出了自己的评判和批判。知识分子的反抗是软弱的,是无力的,但俞礼云小说中不服气知识随意贬值,不甘心小人物被任意欺凌,于是,他指挥着笔下的小人物以战斗和挑衅的姿势站了出来,他们坚守着文人后的操守,维护着文人不容践踏的尊严。这些设计对小说中人物形象的精神人格的塑造无疑具有重要价值。
俞礼云小说早是沿着明清笔记体小说路子走过来的,语言空灵,格调清爽凡人俗事,文人视角短小精致,气韵生动。笔记体小说发扬光大者汪曾祺先生影响了一个时代的小说叙事,也影响了安徽天长作家群的文学创作,形成过曾在全国颇有影响的天长文学现象,并经《人民日报》等媒体的推介,反过来又对天长作家群的创作产生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俞礼云的《书法大师》是新笔记体小说的示范之作,小说语言和境界如同一幅国画,或泼墨如水,或惜墨如金浓淡相宜,气韵缭绕。王国维《人间词话》里把汉语写作的独特魅力挖了个底朝天,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则境界全出矣。汉语写作,用准一字,可尽得风流,枯槁且瘦且小的背影,隐约有咳嗽声不断地传来、太阳开始落山,晚霞撒得满天都是。山坡上也落了晕晕的一层,极远处云天阔阔,有小鸟叽叽叫着飞过,叫人涌起一些慨叹。这里的描写用字简约,却造型生动,境界丰富,极具表现力和感染力。且瘦且小与咳嗽声遥相呼应,一个小老头的形象跃然纸上,晚霞漫天用了一个撒字,如同僧敲月下门里用了一个敲字,把汉语的意韵推向极致。
俞礼云后来尝试着对叙事语言进行改造,近年小说中西化叙事有限度地渗透其中,如《矩阵的秩》中随着上班人流的逐渐密集,惴惴不安也不断加剧……对走进大门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敬重,不住地堆笑,哈腰,点头,打招呼。来上班的人都认真地在指纹机上签到,然后谦逊地等在电梯旁,对像马杆这样打招呼的陌生人也抱以友好、熨贴的微笑,这让马杆强烈感觉到自己所看到的机关作风和所谓官员的做派跟外界口中一无是处的衙门形象大相径庭。……马杆见了血液猛一沸腾,一个箭步射过去,没有任何铺垫,毫无章法地逮住庞副局长的手一阵乱握,同时语无伦次地自我介绍。这里不是白描式叙事,而是用了主观感觉化叙事,长句式,还有通感和异质比喻。俞礼云语言上的努力改变了既有的小说面貌,更凸显了一个作家的不断进取的审美追求。
细节是小说的血肉。小说靠细节塑造人物,靠细节推动情节,没有细节就没有小说。都说好故事能找到,好细节难寻觅。细节不仅决定商业成败,也决定小说成败。俞礼云小说扎实的功力,主要体现在细节能力出色,于日常生活中发掘出非常独特的小说细节。如老师家有只母鸡不行了,小梅用开水烫了,褪了毛,拿到水池边去扒内脏。这回小梅似乎高人一等,洗得很慢,老师从窗口望见小梅在女人堆里的那种幸福感,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直到该来的女人都来过了,都走了,小梅才拎起洗好的鸡,又到办公室转了一圈,说找老师拿宿舍钥匙。可老师知道她是展览自己篮里的鸡的。老师跟着小梅往家走的时候,发现鸡渐呈酱紫色。老师问这鸡还能吃吗?小梅说我知道不能吃。我不过是镇她们一下。鸡的使命完成了,随后用报纸包好,偷偷地扔到女厕所里。这是一只瘟鸡。瘟鸡、洗得很慢、拎着鸡到办公室找老师要钥匙、瘟鸡在办公室巡回展览一通、回家扔到女厕所里,这密集而出神入化的细节,把死鸡写活了,把小人物的虚荣、寒酸、贫穷的生活也写活了。
语言和细节功能不只是推动情节、完成故事,还有一个重要使命是塑造人物。人物形象的刻画和塑造是中国小说从话本开始传承的技术传统,俞礼云小说可以明显看出,在人物出场、人物行动、人物语言上,把人物形象的鲜活生动作为根本目标。俞礼云擅于从琐碎生活中寻找有戏剧性的细节,来塑造人物形象,如《宿舍啰嗦诗》中对体贴入微的解释、老聂电炉被查,被学院处分,为生病同学煮面条,插队被食堂打饭的轰到后面,一个粗疏、简单而又热心男人的形象在细节推进中呼之欲出。
如淇写字的姿势够呛,是如淇特产。嘴里呢喃着,左手指在画幅上量来量去,突然间右手故意一抖,笔落在一处,若锤子砸桩一样实实在在。有人围着看,如淇可得意了。手腕子翻来翻去,有时把身子夸张地一晃动,故意让头发一惊一乍,三绺向左,七绺向右,若公鸡抖毛,簸呐,簸呐,有人看了心里难受,抽身要走。书法大师如淇的癫狂、虚荣、卖弄的形象出神入化、入木三分。还有诸如《老郎片断》中一鸡两送、《深蓝的天空》中车厢里作家们玩的智力游戏、《围墙谣》中校长偷盖乡长的公章等细节,生动、搞笑且饱含酸楚,让人忍俊不禁却又眼眶湿润。
人物写活了,小说就站稳了。小说讲究的是以人为本,所有的故事、情节、细节、语言都是为塑造人物服务的。俞礼云以自己的努力正在实证这一目标。
小说集《毕业留念》是俞礼云三十多年文学创作的一个总结,也是俞礼云三十多年小说实力的集中展示,书中带给读者的是故事、是人生、是社会是同情、是悲悯、是忧伤是探索、是反思、是批判。如此丰富的内容在小说中集合,得益于俞礼云用了三十多年时间坚持不懈地跟这个世界对话,并提供了自己发现和判断的生活真相。
许多年后,人们会惊喜地发现,《毕业留念》原来是俞礼云创作的又一个新的起点,因为小人物讲述大社会的故事一直在继续。
是为序!
2020年5月于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