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写道:
“……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慼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
这几句话“足称”简要中肯,把里外上下都说透了,那“尤在士林”的“时弊”又是什么呢?看来实一点就是八股科举制度,虚一点是理学家“存天理、灭人欲”那一套了。可又各各不一:可憎、可耻、可厌、可怜、可笑、可气、可玩……人各一面,事各一方,组合起来简直是讽刺系列。
弥漫在“士林”中的,虚伪、愚昧、欺诈、钻营、荒唐和游荡……眼见世风日下,内心并不甘愿,可又寻不着出路,只能在“儒学”中打转转,不外鼓吹“礼乐”“兵农”的理想。这种理想无法脚踏实地,文学描写也只能概念,比起据实的讽刺对象来显得僵硬了。“礼乐”方面已是敷衍,“兵农”局面更不可取了。这部书只好“足称”讽刺小说了。
这部书的结构上有个特点:“虽云长篇,颇同短制。”没有贯穿全书的人物,也没有衔接前后的故事。各色人等,略借个由头,出现读者面前。或多或少有点什么事,事情一完,从此不见。但,主题是一个,人来人往,波平波起,总是一个状态的面面观。这结构可以有长篇的气度容量,可以有短制的精悍灵活,那么兼而得之岂不是最好的形式?还是看看鲁迅先生的意思吧:“但如集诸碎锦,合为帖子,虽非巨幅,而时见珍异,因亦娱心,使人刮目矣。”
现在的多集电视剧,分连续剧与系列剧两种。很可以移用过来,把长篇中的这一种叫做系列小说。俄罗斯名作《猎人笔记》也是成功的先例。若弄一个人物招呼前后好比历史见证人,或用第一人称表示亲身经历,好像更妥当,实际不重要。或者同一主题同一思路同一观照倒是必需的。
书中如马二先生如范进各有大段精彩文字,马二的热肠,范进的寒酸,叫人同情。而马二的迂,迂到可笑。范进的伪,伪到可厌。都刻深现活,但细看文字,竟无一贬词,也没有褒语,这热这寒这迂这伪,都从哪里出来?这样的讽刺,就不是皮肉上的事了。什么叫笔力,这是大手笔。这书各处大段文字中间,往往插入一个小场面,一点世态,一些做派,一星口吻,仿佛上下不相干,来去不关联,其实是“珍异”。到了紧要地方,发生了传世的佳话,往往不过一个手势,一哭一笑,一声叹息。印象中满纸氤氲,查文字不过几句几个字。若问这传世的魅力怎样发生的?还不就是那些不相干的相干了,不关联的关联了。俗云风马牛,其实在大自然中,风马牛也浑然一体。
这书也有长篇的通病,后半部疲软。书中还可见出前边多“自所闻见”,后来落入空头的理想,就文学写作来说,也是走进了误区。
林斤澜
吴敬梓(1701—1754),字敏轩,清代著名小说家。吴敬梓生于康熙四十年,成长在一个世代官宦家庭。吴敬梓二十二岁时,父亲去世。为了争夺财产和权力,家族内部展开了激烈的争斗。这件事深深触动了吴敬梓,使他认清了封建社会家族伦理道德的丑恶本质,认识了那些衣冠楚楚的缙绅人物的虚伪面目。
受父亲影响,吴敬梓既不热心功名,又轻视钱财,所以他随意挥霍,慷慨仗义,家产在他手里很快散尽。三十三岁时,被族人视为败家子的吴敬梓移家南京,开始了卖文生涯。四十岁后,吴敬梓生活陷入窘境,靠友人接济度日。大约五十三岁时,在扬州逝世。
吴敬梓自幼聪颖,文采出众。他一生创作了大量的诗歌、散文和史学研究著作,有《文木山房诗文集》十二卷(有《诗说》七卷,《文木山房集》五卷,诗七卷),有《中国小说史略》传于世。不过,确立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杰出地位的,是他在靠卖文和朋友周济过活期间完成的鸿篇巨著《儒林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