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会回来的
(代后记)
为什么总是往农村里跑?朋友这么问,言下之意,目光总是落在农村,视野未免狭窄,而生活是何其雄壮广阔,一个写作者理想的状态是把格局打开。
这时候才发现,从一开始到现在,我时断时续的业余写作竟已有十二年之久。而且真的如他所说,这么多年来,我的笔触几乎都停驻农村,即使偶尔离开,也只是如同到田边喝了一口茶,偷了一会儿懒,终是又站回了田间地头。下地要干活,要看庄稼长势,要
讲收成。我的耕作说不上勤勉,田地里菜果稀疏,自然也谈不上有什么让人满意的获得。但是既然挽起裤脚,扛起锄头,出了院门, 这一天、这一季、这一年日子的去向总得有个交代,哪怕只浇得薄地半亩,只摘了俩枣仨瓜,不必非要等到秋后,该划拉的算盘珠子还得划拉两把。
我从大地上抓回,和文字糅合在一起的第一把土,来自大凉山上二坪村。李桂林陆建芬误打误撞去那里教书,把夫妇俩甚至两个儿子的命运同一个毫不相干的村庄、一所停办多年的学校嫁接在一起,偌大的中国为之感动。作为乡党,那时还算热血也还是名副其实的青年的我翻山越岭去给他们献花,不过只是为了给奔突在肺腑间的敬意找寻一个出口。去了才发现,一束花的保鲜期和他们长年累月的坚守,是一粒沙面对一条河、一棵草致意一座山的虚妄轻佻。是他们内心的丰饶感染了我,是二坪村肉眼可见的变化鼓舞着我,十二年间,我七赴二坪采访,为夫妇俩也为他们扎根其间的凉山厚土,写下短短长长的篇什。
二坪之行是时间上的长路,关注芦山地震灾区,则是命运里的深蹲。这里的命运指向他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居于乡村。从废墟上站起,在灾难中重生,我的所听所见所写,故事都生成在这根藤上。然而正如一棵大树除了主干还有分枝,他们曾经的忧郁、愁苦和盼望,同样是我不敢忽视的部位。除此之外,自那时始,我已在自觉和不自觉间,在能否脱贫、何以脱贫的视角之下,观照他们共同面对的命运,和作为个体,在命运河流中的沉浮。当然不是我有什么先见之明,而是早在2015年底,国家已就脱贫攻坚做出了明确安排,而三年基本完成、五年整体跨越、七年同步小康的重建目标中的最后一句,更是与脱贫攻坚的进程设计无缝衔接。地震发生不久后的第一次,以及时隔三年的重访,我都在芦山灾区盘桓数月之久。两次深蹲写下两本小书、若干短文,由此,更多是出于自我安慰与自我激励,我勉强确认了自己作为一个业余写作者的身份。
正是这样一种无关职业的身份认同,驱动着我一次又一次向266 乡村里的中国古路出发。作为一个悬崖上的村庄,在中国的广袤农村,古路是一个极其平凡又极其特殊的存在。立足它的平凡,照顾它的特殊,记录下它脱贫进程中的艰辛曲折,刻画下它嬗变后的身姿和表情,也就由一个幽狭的通道,进入一个历史的现场。有了这样的憬悟,悬崖上的路不再漫长,与村民的共处日日新鲜;有了这样的憬悟,高密度造访古路两年之后,我的根本停不下来的双脚又一次向着二坪出发,也就显得自然而然。李桂林和陆建芬是我重访的对象,而我所要聚焦的,不再只是夫妻二人。精准扶贫的大幕刚刚收拢,乡村振兴的图景又要展开,时代的洪流,剧烈地冲刷着乡村的堤岸。旧的还没有完全刷新,新的既充满诱惑,又因盲盒似的未知和不确定性,带来更多光和希望,带来神秘与不安。在这样的时间交汇之处,在这样一个有着清晰且深刻的故事主题的乡村幕景上,正在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于我,是无法压制的诱惑。
说到诱惑,我想起这些年来,我的足迹并不只停留于如上几处,而是分布在更为宽广的乡里村间。我去了达瓦更扎,一个与天齐高的地方。村支书杨朝军垫资百万修筑村道,村道通向牧场,也通向村民让日子也如牛奶飘香的美好愿景。我去了夹金山下的雪山村。村姑田姐别具慧眼开民宿,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成为网红打卡地。我去了大渡河畔的石棉县。从1989年开始,牙科医生杨仕成捐资近两百万元,无偿资助品学兼优的农村困难学生三四百名。我去了被无边果园包围起来的梨园乡大地村。王天兵曾经穷得叮当响,但是如今,他和村民日子过得如同亲手种下的糖心红富士。我去了窑火熊熊复熊熊的古城村。黑砂重光,不光是手艺人的信心回归,也是文化和乡村共生关系的重新梳理。我去了浴火重生的北川县。驻村干部和帮扶企业一开始是猫和老鼠,到后来则成了鱼和水,关系转折处,见证情和义。我去了咖啡飘香的南海之滨。在那里,我看到科技之光照耀田野,看到枝头的果实如心房颤动……
是的,我还没有回答朋友,为什么总是往农村里跑?然而,或许,我又已经回答了。一场震古烁今的大戏正在上演,生旦净末, 说学逗唱,主题的宏伟,情节的繁茂,节奏的激越,角色的隽拔, 舞台的宽绰,让如同一粒细沙的你,很难不随情感的洪峰奔流。这却不是此情此景下的乡村对我制造出难以抗拒的吸引的根由所在。
真正的诱惑来自血液源头,来自遗传基因,来自一个人对于来路的感恩,对于故土的怀念,来自并非人所独有的共情能力的鞭策。刚才,谈到二坪之行,我曾借树作喻。现在,靠在那棵树上,我为纷繁堪比枝叶的情绪赋形:一棵长在乡间的树,枝杈伸过了田坎,它仍是一棵长在乡间的树。就算田坎另侧还是乡间,被风吹到空中, 飘进城市,扑腾在红绿灯下人行道上的树叶,究其本质,依然是一颗来自乡间的灵魂。种在高楼写字间精致器皿里的树和草又怎样, 它们自身,或者往上三代,仍然是乡土发出的芽,乡音抖落的尘。
写到这里,距春节已只有最后一个月,浩浩荡荡的返乡大军, 已经在过往的记忆里挤满归程。我往乡村里跑,和返乡大军的回家,当然有很大不同。而所谓不同,无非他们更有仪式感而我不辨时序,他们直奔老家而我朝此暮彼。终归到底,乡村养育了过去的我们,还将给未来的我们提供不可断绝的物质与精神。我们回乡,在补给和求索,也是补偿和回馈。
这些年从乡村带回的非虚构故事,我按体态胖瘦收进两个集子。短篇合集《乡村里的中国》承蒙四川人民出版社嘉勉并获雅安市重点文艺创作扶持;中篇合集《翻山记》幸得四川文艺出版社厚爱并忝列四川省委宣传部主题文艺精品创作生产年度项目、四川省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这些文字有的来源于业已出版的长篇作品,有的发表在报纸副刊和文学期刊,它们在另一个时空的聚首让我想到,正月里,从远远近近回乡的伙伴,亲亲热热地坐了两桌。
我托桌上人们给朋友一个庄重的回答,也请他们为自己十二年的乡村之行做一个盘点。而我,和他们一样,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了中国乡村发展史上极其重要的一个篇章的书写者和见证人。
我还会回来的。不久之后,以及最后。
目录
卷壹
悬崖之上
003悬崖村旧事
022 峡谷里的那片灯光
031挥斧记
056天边的小学
076三十而已
091重返二坪村
卷贰
重生之路
103昼驰夜奔
115临时家长
在芦山 123
田姐家 155
黑砂重光 162
遥远的歌声 169
奖 状 178
卷叁
振兴之光
父子开店 197
非比寻常的爱 211猎户村飘出咖啡香 222
报 答 228
看梨园红遍 240
有青山为邻 245
小慢车上的大凉山 254
我还会回来的(代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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