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是李零创制的写作方式,即借由细读一部书,用笔记体散论学术和思想问题,展开个人思考。表述干脆直接、灵动轻盈,阅读体验佳。
这部《考古笔记》由三卷极具分量的读书笔记构成,是李零20202022年疫情期间大量阅读考古学类书籍后的输出,也是继2019年出版的《波斯笔记》后又一部笔记体新作。
作者既在社科院考古所工作过七年,对考古学有真切的体验,又在北大中文系以一位旁观者的角度持续不断地关注考古学的动态,可谓入乎其内、出乎其外。这部围绕考古学的读书笔记,则汇集了作者新近的所思所想,其中涉及的书均逐章记述,并写下案语评点,其细致、精妙程度令人叹服,从中也可一窥李零的读书与治学之道。
全书三卷即上、中、下三篇。上篇《考古研究大历史》核心是历史与考古的关系问题,不仅对中外考古学史分而论之,且对考古考古学考古学家这几个加字迭进的词做了专章解说。
中篇《我身边的考古学史》谈中国考古家夏鼐、苏秉琦、张光直,以及俞伟超、张忠培两位承前启后的重要学者,记述了这几位考古学大家的学术渊源、中国考古学的发展变迁与其间的思想分野,以及作者对考古学前辈的追念与对考古学的思考,同时对业内人际关系、往事纠葛亦有温和委婉的叙述。
下篇《魂断蓝山》集中于颇具争议与悬念的澳裔英籍考古学家柴尔德一人,以五部各有短长的柴尔德传记互相对照,试图完整解读柴尔德的方方面面。柴尔德在学术上的重要性,在一战、二战、冷战中的独特经历与历史宿命,令作者与之宛如隔代知己,心有戚戚焉。
这部《考古笔记》可以视为20世纪下半叶以来中国考古学史的开先河之作,也包含了作者对20世纪的反思,通过讨论考古学学科和考古学史、讨论柴尔德个人的学术和生平,富有深意地触及了20世纪历史的核心问题。
文风一以贯之地平实晓畅、易读,流露着作者浓浓的考古学情结。读后能够对中国百年考古学进路,特别是1949年之后的考古学状况,形成大致明晰的了解。对于考古学门外的读者,读此书亦可被作者的情绪感染,调动起继续深入探究的兴趣。
自序(注释从略)
考古学是一门年轻的学问,但它研究的却是遥远的过去,时历千古,纵横万里。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用在它的身上最合适。
20世纪离我们最近。研究考古学史,这段最重要。柴尔德(Vere Gordon Childe)是近百年来世界最伟大的考古学家。他的名山之作诞生于1920年代。我国的考古学也是从1920年代才开始起步。这一百年来的考古学史,既投放其光芒于万古长夜,又折射出当代历史的每一步,因为它毕竟是当代人做出和写出的历史。
这段历史值得回味。
我不是考古学家,只是考古学的读者一位旁观者。
这本小书是我的读书笔记。我理解,考古学是一门研究人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大学问。这门学问跟所有人有关,每个读者都应该关心。而考古学家呢,他们也有责任把其中的道理说清楚,讲明白向所有人,而不只是学者。
我不相信,考古学是与世隔绝象牙塔中的学问,高深到无人问津,只能用学术黑话交谈的地步。考古学的老家好像没有这种说法。
我记得,从前批判成名成家思想,提倡献身革命工作,干考古的人是叫考古工作者,很少有人自称什么家,就算有考古学家
这么个头衔吧,也就仨俩人配叫。我在社科院考古所工作那阵儿,年轻人都是小媳妇,我没听说过什么青年考古学家。如今,考古学家突然多起来,好像干考古的谁都可以戴这顶帽子。我琢磨,今之考古学家,大概只是泛称的archaeologist,俗称考古人。如前两年上洛阳,史家珍(时任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请我喝他特意定制的一种白酒,就叫考古人酒。干考古的喜欢抽烟喝酒,但抽烟喝酒的不一定都是考古学家。所谓人也者,-ist之谓也。
现如今,这种叫法很流行,如用天文望远镜放眼宇宙看星星的人叫天文人,跋山涉水满地找矿的人叫地质人,这种什么什么人,无非是说,你在什么单位干什么事,靠什么养家糊口,即从事某种职业的人。考古人,有点像过去的考古工作者,低调,平等,一视同仁,大家都是人,我喜欢,但有些叫法容易造成误会,比如植物人动物人。
前两年,许宏在北大文研院驻访,搞了很多活动,每次都拉我参加。我在楼上开了门阅读课,读《剑桥中国上古史》,每次他都来参加。罗森和夏含夷也参加过我的课。
有一次,许宏搞活动,他在台上问台下,李零是考古学家吗?我不知道他想问什么。活动结束,到勺园吃饭,饭桌上,王占奎问我,你怎么不回答?我说,没必要回答。因为我早就不干考古,也离开了考古单位,1985年以来,我一直在北大中文系。虽然我没有学过中文系的各种课程,我是以古文字的名义调入。
后来呢,许宏自问自答,他说我也是,也不是。我猜,大概他是想起我在考古所学过考古也干过考古,也是是过去时,也不是是现在时。
其实,我早就说过,不止一次说过,我不是考古学家,只是考古学的读者,见拙作《说考古围城》(1996年)、《一个考古读者的希望新世纪中国考古学传播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2003年)、《考古:与谁共享读〈赫章可乐二○○○年发掘报告〉》和《第一推动力怀念俞伟超老师》(2009年)。在我心里,单位只是个挣钱吃饭的地方。我从不认为,我端谁家的饭碗,就必须从一而终。我说,我是学术乞丐,吃百家饭长大,我就是我,我才不在乎我算哪行哪业哪门子家。
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为己是为自己求知,不是为了出人头地,满足学术界的认可或读者、粉丝的追捧。
人都是先当学生,后当老师;先当读者,后当作者。而且就是当了老师,当了作者,也还要学,还要读,一辈子当这个都不寒碜。
我常说,我当作者,我是第一读者,我当老师,我是第一学生。我喜欢写书,但更喜欢读书。我说,我怕讲课,自己都没学好,何以教人。我是拿我的书,拿我的文章,当读书笔记和备课笔记来写,把求知当第一位。我的书很多都来自课堂。说是教学生,其实也是教自己。
陈胜前写过一本书,叫《学习考古》。他说,他之所以写这本书,原因之一是我一直都是学生,甚至当了许多年教师之后,还是像学生。这样的话,我爱听。过去我是学考古的学生,现在也是,过去我是考古学的读者,现在也是,这就够了。
考古学是门基础学科,特别是对广义历史学而言。所谓基础学科,就是给很多学科提供精神食粮。农民种地,是给全社会吃,不光给自个儿吃。
许行,中国古代的重农主义者,崇拜神农,喜欢种地。种地重要,谁都得吃饭,这个道理没错。但他认为,天下人全都种地,这个世界就变好了,其他都是多余,这就过了。孟子跟许行的学生陈相说,你这个老师,他头上的帽、身上的衣、煮饭的锅、耕田的犁,总不是种出来的吧(《孟子·滕文公上》)。
我在考古所时,经常听到一种说法,咱们搞考古的跟搞历史的就是不一样,文献,我们也会玩,考古,他们完全不懂。我离开谁都行,谁离开我都不行。
离开考古所,我串过很多行。我发现,别的行当也有类似讲法,而且越是垫底的学科越爱这么讲。比如搞历史的吧,有人相信,历史学就是史料学,他们说,史料我最熟,历史我最牛。但搞文献的说,你说的史料是啥东西,还不就是古书,你不懂版本、目录、校勘,搞什么历史。搞文字的就更牛了,他们说,古书还不都是由字写成,你不懂古文字,什么都是瞎掰。
这些老子天下第一,都是蔽于一曲之学。《荀子》有《解蔽》篇,值得一读。我串过很多行,见得多了,听得多了,互相比一比,其蔽自见。我理解,学术乃天下公器,是为全社会、全人类提供精神食粮。老王卖瓜,自卖自夸,瓜再好,总要卖给大家吃吧?否则夸什么夸。好瓜,没用过农药,自产自销,全都留给自个儿吃,你也吃不完呀。
行里人讲行外人,现在有个说法,叫吃瓜群众。吃瓜群众有什么不好?我作为读者,不懂才学,不懂才问,学问不就是打这儿开始的吗?更何况,我是吃水不忘打井人吃瓜不忘种瓜人。我总是跟别人讲,考古如何如何重要,总是向各种年龄各种身份的考古工作者请教,总是把考古资料当我的研究基础,感谢他们的辛勤奉献。很多行里人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并不拿我当外人。
瓜,种出来就是给人吃的,只要正道上来的,没偷没抢,谁都可以吃。瓜好不好,只有吃完了才知道。种瓜,没人吃,是最大的不幸。
读书是对写书人的尊重,正如吃瓜是对种瓜人的尊重。
2021年5月10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