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与早期现代英国物质文化研究_胡鹏_9787576044980

本书认为，莎士比亚作品中的物反映并参与建构了早期现代英国物质文化，进一步而言，物中体现出早期现代英国社会形态的方方面面。透过莎士比亚文本与物，特别是物与人物关系的研究，我们能够发现其对政治、国族、性别、阶级、人与自然关系等方面的呈现和探讨。为此，本书结合年鉴学派布罗代尔的观点，通过从小到大、从部分到整体构建一个“文本与物质”互动的理论模型，将早期现代英国的物质文化分为个人物品、饮食、能源技术、动植物四个板块进行研究。在每一个板块中都详尽讨论了几部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或不同作品中典型的同一“物”，透过对作品的细读分析，我们看到早期现代英国的物质文化显然渗入到了莎士比亚的文学创作中，而文本的书写反过来又和物质文化在不同层面相互碰撞、对话，共同构成了早期现代英国文化社会生活的壮丽景观。

《威尼斯商人》作为莎士比亚最受欢迎的喜剧之一，剧中夏洛克(Shylock)的贪婪、波希霞(Portia)的智慧、安东尼(Antonio)与巴珊尼(Bassanio)的友谊都是批评家们长期关注的议题。而剧中的三个戒指以不同寻常的特殊设定出现在一个强大的商业城市和东方珠宝贸易中心——威尼斯：夏洛克的绿玉戒指、波希霞送给巴珊尼的戒指和奈莉莎(Nerissa)送给葛莱兴(Gratiano)的戒指则构成了文本的另一条线索，其中尤为重要的是夏洛克的戒指。无论是假货，抑或是从珠宝商那里租来的道具，这些戒指和同时代戏剧中的其他珠宝一样，都在舞台上非常显眼。因此，众多批评家都指出，《威尼斯商人》中的戒指不论在实际意义或隐喻层面上都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本章拟从物质文化角度出发，关注剧中的戒指，通过戒指的质地和交换，勾勒人物关系，指出作为饰品之物的戒指所包含的交换价值和情感价值，从而更好地理解本剧。一、夏洛克绿玉戒指的交换价值《威尼斯商人》中，犹太人夏洛克和女儿吉茜卡(Jessica)住在一起，屋子里是夏洛克的全部身家，有货币、金子、珍贵的珠宝。夏洛克曾吩咐女儿照看好门户，岂料女儿将金银细软席卷一空，和基督徒情人罗伦佐(Lorenzo)私奔。夏洛克被女儿的私奔行为气疯了，我们看到索拉尼(Salanio)这样描述夏洛克当时的状况： “（夏洛克）满街乱嚷：‘我的女儿呀！噢，我的金子银子啊！噢，我的孩子呀！跟基督徒逃跑啦！我那基督徒的金子银子呀！公道呀！法律呀！我的金子银子，我的女儿哪！一袋封好的、两袋封好的银子，都是二两的银子，给我女儿偷走啦！还有珠宝！——两颗宝石、两颗值钱的名贵的宝石，都给我女儿偷走啦！公道呀！给我把姑娘追回来！宝石，还有金子，都在她身边哪！’”那么，让夏洛克最心痛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女儿不告而别的私奔？还是她跟基督徒私相结合并皈依基督教？抑或是她本身偷窃父亲财物的行为？夏洛克最生气的事情，是听闻女儿用戒指换了一只猴子的消息，正如凯尼(Arthur. F. Kinney)指出的那样，戒指在莎士比亚生活的时代是不论男女、地位高低都容易获得且普遍购买携带的物品。那么，夏洛克戒指到底包含什么样的价值？为何莎士比亚此处所设定的夏洛克的戒指，不是宝石戒指、翡翠戒指、钻石戒指等，而是绿玉戒指(turquoise)呢？实际上，莎士比亚所有戏剧中只有《威尼斯商人》提到了绿玉戒指。夏洛克的绿玉戒指显然是镶嵌上绿松石的戒指，阿登版编辑者作出了如下解释：乃是一枚镶嵌有在波斯发现的、天蓝色或苹果绿宝石（或被称为“绿松石/土耳其石”［Turkey Stone］的戒指，于是在四开本中写作Turkies。实际上，它成为了财富的标志，常被镶在金子中以彰显美丽，但也是最容易伪造的宝石。卡罗尔·莱文和卡桑德拉·奥布尔(Carole Levin and Cassandra Auble)考察了早期现代估价很高的商品绿松石的贸易情况，指出在16世纪的英国，绿松石来自波斯和阿拉伯，是一种比较昂贵的石头。绿松石常常被人们镶在金子上，具有异国情调且价格昂贵。伊丽莎白一世和玛丽一世都非常喜欢佩戴绿玉戒指，并将之赏赐给臣下。特别是玛丽女王，在其生命中各个重要的场合（如加冕仪式）都佩戴有绿松石。威尼斯大使观察到玛丽一世戴着两枚绿玉戒指:“女王的手指上有两枚戒指，代表着她曾两次被求婚，第一次是在她登基时（被加冕并确认与法国的和约），第二次是在她成为西班牙现任国王的妻子时。”戴安娜·斯卡利斯布里克（Diana Scarisbrick）也指出，在早期现代英格兰能获得的次等宝石中，“绿松石似乎是最有价值的”，大的绿松石常单独镶嵌在佩戴的戒指上，而小一点的则捆串或镶边直接戴在手指上。由于绿松石的经济价值，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很多财产清单上都出现了将之镶嵌在戒指上制成的绿玉戒指。1514年的一份皇室清单中就列出了支付米兰商人10镑购买一枚绿玉戒指的记录，同样1527年也有10镑购买绿玉戒指的记录（当时的1镑约合现在的500镑）。如托马斯·克伦威尔(Thomas Cromwell)1527年的清单上就有两枚绿玉戒指。其中一枚“极好的绿玉金戒指”在汉斯·霍拜因(Hans Holbein)给他画像时佩戴着。这个戒指价值7镑，清单上比它价值更高的只有一枚价值13镑的红宝石金戒指。另一枚金戒指上镶嵌着“心脏模样的绿松石”，大概值6镑，可能是妻子送给他的礼物。1527年亨利八世的一份戒指清单上写道:“在一个手指架上有七枚戒指，一枚是红宝石，一枚是祖母绿，一枚是绿松石，一枚是表钻，一枚是三角钻，一枚是岩钻。”而当时的很多遗嘱都提到了绿玉戒指，如1548年简·斯特雷利(Jane Strelley)在遗嘱中留下两枚戒指给妻子，一枚绿玉戒指，一枚钻石戒指。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而且列文和奥布勒同时指出，在早期现代英国，绿玉戒指常常被王室、贵族在出席外交活动时佩戴，也被当作王室礼物用以赏赐、馈赠，或是在外交上发挥作用，比如1530年2月，亨利八世为了安抚红衣主教，派人送去一枚镶着绿松石的大金戒指作为信物。当亨利八世在1513年决定入侵法国时，法王路易十二的王后布列塔尼的安妮送给苏格兰的詹姆斯四世一枚镶有大绿松石的金戒指，请求詹姆斯帮助法国人。更为神奇的是，这一时期的绿玉戒指不仅被描述、形容为漂亮的饰品，同样也因传说中绿松石的特性被人们当作具备治愈疗效的物件，莎士比亚很可能已经意识到绿松石被认为具有暗示和治疗的作用，因为绿松石的传说在流行和文学论述中无处不在。佩戴后“能够消除一切敌意，让夫妻和睦”，并“随着佩戴者的健康状况而变亮变暗”。比如，法国人文主义者皮埃尔·博阿斯图(Pierre Boaistuau)认为，根据大多数哲学家的说法，绿松石可以“赶走大脑中的杂念和烦恼”。托马斯·布朗(Thomas Browne)认为绿松石“再造心灵和视觉”。此外，当时的人们相信绿松石能够让人们得到警示、远离危险，还可以防止摔倒。最后，绿松石比其他宝石更有价值，因为它与异域风情有关。如杰克逊·坎贝尔·博斯韦尔(Jackson Campbell Boswell)就指出：“绿松石是第一批为观赏目的而收集和打磨的石头之一；它们是在埃及第二王朝第二任统治者的妻子泽王后的王冠上发现的……波斯和阿拉伯神话强调，梦到绿松石的人会获得数不尽的财富。古代波斯人非常珍视这些石头……”由此可见，吉茜卡偷走的绿玉戒指并非一文不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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