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清人謝啓昆,生於乾隆二年(一七三七),卒於嘉慶七年(一八〇二),字良璧,號藴山,又號蘇潭。所撰《西魏書》,凡二十四卷,分紀、考、表、傳、載記等五個部分,記述西魏四帝二十餘年之事,是一部可以反映乾嘉時期補史、輯佚之風及其實績的史學著作。
據謝氏《西魏書叙録》自謂,他之所以編撰是書,是由於不滿魏收在《魏書》中党齊毁魏,而他則認同魏澹在《後魏書》中所力倡的以西魏爲正,東魏爲僞觀點,於是乃搜集舊聞而成《西魏書》。爲了把這種以西魏爲正,東魏爲僞的正統觀念落到實處,謝氏一反《魏書》党齊毁魏,削孝武謚,名西魏帝的編纂體例,通過把孝武帝、文帝、廢帝和恭帝納入本紀,從而建構起西魏自成一系而又正朔在兹的統緒,與此同時,又在考、表、列傳和載記等其他部分,以西魏皇業爲經,網羅一代君臣事蹟,以填補西魏之典故、人物,闕焉無徵的歷史空白。饒有意味的是,謝氏生當考據學風極盛之時,而他的這番正西魏而僞東魏的論説,居然能够被最能代表乾嘉史學的錢大昕引爲同調。錢氏在《西魏書叙》中就認爲:當拓跋氏之衰,朝廷失政而邊鎮横,武夫暴興而國柄移。天子寄居,亟立亟廢,蓋高歡一人,而援立之帝三焉。安定廢而孝武興,孝武奔而孝靜立,計其得失之故,雖不甚相遠,而以時論之,則孝靜固始爲孝武之臣也。魏收《書》外孝武,而以天平爲正,豈理也哉?錢氏此言,顯然與謝氏是同一個論調。畢沅在讀《西魏書叙録》之後也説:承示《西魏書叙録》,雖未讀全史之文,而思議名通,體裁精密,已略見其凡。伯起穢史,當時已未愜衆心,其抑西揚東,祗以身仕高齊,不尊天平,則本朝之得統不正,此與承祚帝魏同一曲筆,史家藉以避禍耳,非百世下之公論也!由此看來,所謂乾嘉史學考史而不論史的定論,顯然有待進一步的思考。唐燮軍教授由此而認爲謝氏該書是傳統義理派史學在清代中葉的典範之作,應該説也有相當的理據。
作爲一部史學著作,謝氏此書的最主要價值,還在其網羅文獻、拾遺補缺以及考證辨誤等方面。正像胡虔在《西魏書跋》中所説的那樣:先生之爲是書也,自正史、傳記、輿地、金石之文以及郡邑之志,流覽者殆數千卷。昨官南河,復討論《四庫書》於揚州,其搜剔補綴之功,最爲勤密。凡所增益改易者,皆有本原。如據庾信《陸逞碑》補《陸政傳》,庾信《辛威碑》補《公主傳》,庾信《請襲封表》補文帝大統十六年格,庾信《鄭常碑》正《周書》本傳饒陽侯之誤。據楊炯《宇文彪碑》補《封爵表》。據《元龜》補《李虎傳》及《五行》。據《御覽》引《典略》補《孝武紀》及《蕭詧傳》。據《長安志》及《陝西志》引《廣五行記》,補《李順興傳》。據《金石録·唐瑾碑跋》正《周書》本傳姑臧子之誤。一部之中,此類甚衆。以著作之體,不能復稱引書目也。雖所紀只四帝二十餘年,然固已卓然爲一家史矣。該書是否已卓然爲一家史,這裏姑且不論,但其搜羅放佚文獻、增豐史實以及考證辨誤之功,顯然值得肯定。
《西魏書》目前比較通行的版本,主要有三種。一爲商務印書館一九三七年本,二是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本。這兩個本子都同源於叢書集成初編本。此外,中國基本古籍庫電子檢索系統近年又收録了乾隆六十年樹經堂刻本。遺憾的是,這三種本子,都未經校勘整理,文字上的訛、衍、脱、倒等,所在皆有,使用起來殊爲不便。吾友唐燮軍研究魏晉南北朝史及中古史學史有年,著述頗豐,時有新見。數年前,他遊學臺灣,遍尋史部,訪得鼎文書局所刊之《新校本魏書附西魏書》,遂如獲至寶。經仔細對讀,發現鼎文書局本《魏書》所附《西魏書》,實乃謝氏曾孫謝維會經辦的乾隆六十年樹經堂刻本在光緒九年(一八八三)之翻刻本。於是,他便以鼎文書局本的光緒九年翻刻本爲工作底本,並參以中華書局本、乾隆六十年樹經堂刻本,重新予以整理和校勘。幾年來,他焚膏繼晷,經之營之,數易其稿,終成《西魏書校注》一書,洋洋凡四十萬言。余嘉其沉潛研摩之志,更感其施惠學林之行,謹屬數言以賀之。
王東二〇二〇年三月二十七日
於華東師範大學歷史學系
凡 例
一、《西魏書》始撰於清乾隆五十二年(一七八七)秋,爾後歷經兩個階段、將近八年的編纂,最終定稿於乾隆六十年(一七九五)正月,且成書當年就在謝啓昆主持下刊行于世,是爲清乾隆六十年樹經堂刻本(本書簡稱樹經堂本)。時至光緒九年(一八八三)九月,其曾孫謝維會在訪得初刊本後,既於書末增補《西魏書附録》(即謝啓昆、趙翼反復論辯入傳人物選擇標準的四封來往信函),又在《西魏書叙録》的文末,交代其翻刻《西魏書》的來龍去脈:
右《西魏書》,本紀一,表三,考四,列傳十二,載記一,弁以叙録一,共二十二篇,先曾祖中丞公在史館時屬稿也。及奉諱家居,乃排次成編,於乾隆乙卯年付雕。
……
自遭兵燹,板片焚如,…… 先人手澤,日就沈湮,每一念及,涊然汗下。壬午之秋,維會入都應京兆試,主中表蔣迪甫農部,家與知交,論文之暇,閒及史事,僉以是書綱羅散佚、體裁謹嚴,實足正伯起之失而補一代之典章,以書不數見爲憾。越日,迪甫爲訪得初印本,校讀一過,喜不自禁,因付剞劂,俾垂久遠。十餘年惶恐之心,於斯稍慰。
刻既竣,爰述顛末,坿識於後,…… 時光緒九年歲次癸未秋九月,曾孫維會謹識。
據考,上海文瀾書局曾於光緒二十五年(一八九九)將《西魏書》列入史學叢書加以石印,同時又在書末增補附録一卷。文瀾書局的這個史學叢書本,在筆者看來,很可能就以翻刻本爲藍本,因爲根據史學叢書本排印的商務印書館一九三七年影印本、中華書局一九八五年影印本(本書分别稱爲商務本中華本),它們與翻刻本的最大差别,就在於《西魏書叙録》有否後綴謝維會所撰寫的《識》(詳參下表)。也正鑒於樹經堂本别字較多,而中華本與商務本又未載謝維會《識》,故本書以翻刻本爲底本,以樹經堂本中華本商務本爲通校本,並採用繁體横排的排版方式。
二、《西魏書》完全是通過對相關史料的搜集、考證、辨析、取捨、拼接而成帙,因而本書雖名校注,但在注釋與校勘之間更偏重於校勘,且箋釋以考源为主。本書擬通過對校和本校,匡正翻刻本之誤。對其改玄爲元、易弘作宏等避諱之舉,皆予以回改並出校説明。
三、謝啓昆等人在撰述《西魏書》的過程中,參考了目所能及的幾乎所有相關文獻。這其中,既有諸如《魏書》《北史》《周書》《隋書》《通典》《元和郡縣圖志》《太平寰宇記》《大清一統志》之類的基本古籍,也包括載録於《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等唐宋類書中的佚史之文和文集遺篇,甚至不乏《後周大宗伯唐瑾碑》等金石資料。此則胡虔《西魏書跋》亦嘗明确交代:
先生之爲是書也,自正史、傳記、輿地、金石之文以及郡邑之志,流覽者殆數千卷,昨官南河,復討論四庫書於揚州,其搜剔補綴之功,最爲勤密。凡所增益改易者,皆有本原。如據庾信《陸逞碑》補《陸政傳》,庾信《辛威碑》補《公主傳》,庾信《請襲封表》補文帝大統十六年格,庾信《鄭常碑》正《周書》本傳饒陽侯之誤。據楊炯《宇文彪碑》補《封爵表》。據《元龜》補《李虎傳》及《五行》。據《御覽》引《典略》補《孝武紀》及《蕭詧傳》。據《長安志》及《陝西志》引《廣五行記》,補《李順興傳》。據《金石録 · 唐瑾碑跋》正《周書》本傳姑臧子之誤。一部之中,此類甚衆。以著作之體,不能復稱引書目也。雖所紀只四帝二十餘年,然固已卓然爲一家史矣!
對於這些不同來源、不同體裁甚或内容有所抵牾的史料,謝啓昆等人在引用時做了必要的考辨、取捨和剪裁,有時還通過小字夾注的形式,或交代取此捨彼的原因,或補充相異和有益的内容,以力求叙事準確且繁簡得當,諸如此者,充分表明《西魏書》並非徒事抄撮而已。儘管如此,該書仍不乏訛、衍、脱、倒等缺陷。對此,本書將予以重點關注,進而逐卷逐段逐句查考《西魏書》相關條文的史料來源,并依據其原始出處,校正《西魏書》文字之是非。
四、《西魏書》本就置有《西魏書附録》,内收謝啓昆與趙翼反復論辯《西魏書》入傳人物選擇標準的四封往來信函。兹將整理過程中所收集到的顧宗泰《謝藴山方伯見眎所著〈西魏書〉題後得六首却寄》、李富孫《謝方伯啓昆見贈近集〈西魏書〉賦謝二首》、焦循《西魏書論》、法式善《西魏書書後》、姚鼐《廣西巡撫謝公墓志銘並序》、凌廷堪《祭廣西巡撫謝蘇潭先生文》、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一八《西魏書》條、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史部别史類《西魏書》條悉數編入《西魏書附録》,以爲治學之借鑒。
五、書末《魏澹〈後魏書〉考略》與《謝啓昆行迹與詩文繫年》之作,意在系統考察并全面呈現《西魏書》的著述緣起、編纂始末、學術影響等問題。其中或有參考前哲時賢研究成果之處,恕未能一一具列,謹此先行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