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铎》李一清透过意识的多棱镜,折射出家族的宿命。小说借用“木铎”这一符号学意义上的象征,对自己的家族完成了一次艺术的革命。由此,李一清身披马克·吐温的灵光,跻身于赋予字词的新意的作家之列。阵阵铎声,连缀了一个家族的起始兴落;斑驳的木铎,摩挲出了那苦涩古老的精神气脉。
“他”在修编族谱的同时,踏上了探索家族的文化初始形态之旅,从一世祖湖广填川到父亲无奈自杀,历史与传奇浑化无迹地叠合并举。小说以温软细语为依托,以中干强悍为内核,演绎了几代铎人不凡的命运。在烽火硝烟的战场上,穿越时空的铎声萦绕其间,在这神圣器物的引领下,祖父与父亲竟能在沙场中死里逃生,找到灵魂的桃花源。
作家李一清徜徉国事与家事之间,饱含真情地讲述了自己家族鲜为人知的历史,带着对祖辈们的敬仰与缅怀,向世人传达出了“中华传统,仁爱忠厚,和而不同”的小说主题。
《木铎》李一清透过意识的多棱镜,奇巧地折射出家族的诅咒。 小说以温软细语为依托,以中干强悍为内核,演绎了蜀国几代铎人不凡的命运……
李一清,生于1956年,籍贯四川西充。现为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南充市作协主席、国家一级文学创作,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从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山杠爷》、《傻子一只眼》,长篇小说《父老乡亲》、《农民》,电影文学剧本《抬头是天》等。作品曾两度获四川文学奖。根据《山杠爷》改编的电影和同名戏剧,分别获全国多项大奖。
第 一 章
在里村,除了祖母、七公和宽叔几位当年的见证者,没有谁还会知道木铎——它的功能,它所使用的年代,它所选用的材质,它所发出的声音和声音弥漫在村庄上空的色彩。为此,他对它有过无穷的想象,结果愈想象愈离奇,因而就更让他着迷了。曾经有一段时间,木铎夜夜在梦中出现,形状有时像县衙上的惊堂木,有时像法师手里的令牌,有时像和尚诵经敲打着的木鱼,有时像更夫的梆子,有一次竟像古代大臣们上朝时手握的朝笏。还像些什么?他记不清了。每次醒来,他都会睁大眼睛,听门前的嘉陵江静静地流成荒老,寂寥的里村在黑暗中驶向更深的寂寥……睡在隔壁的老祖母,要么呼噜延绵,要么像躺进了棺材悄无声息,更多的时候是在支离破碎地梦呓,于不经意间,暴露了不少他渴望了解到的秘密。这些秘密不但关乎祖母,关乎里村,更关乎他们家和整个家族!散碎得像满天星斗,连缀起来竟是生命的长河。——长河如同时间,总是流向未来。如今,他却要溯流而上,去寻找曾经跋涉过的足迹。江上要修电站,坝址在里村下游那弯弓流处的浅滩,里村和上游两岸大量的村庄,即将被远远迁徙。为此,祖母让七公和宽叔捎来口信,要他务必抽出时间,为这个注定要四处散落的家族,编写一本谱书,以便族人们远迁时各自带走。他明白老人们用心良苦,不过没有立刻答应,修谱很麻烦,虽然家谱是历史的重要组成,盛世修谱又渐成时尚。谁想就在七公和宽叔离去的当晚,他梦回故乡,梦到小时候曾见过的祠堂、古墓和那棵老树!在祠堂门口,还看见了一位清癯长者,貌相庄严,渊渟岳峙。他忘了问老者该怎样称呼,却好奇地一味向他打听,祠堂始于何年修造?长者说,很早,在三世祖吧。说完,便径直带他去看那座古墓——世代相传中三世祖的坟墓了……在那道隆凸的短冈上。短冈蟹钳似的向两侧伸出,中间洼地里的里村,便极像被人的双臂环抱着。面朝东方,大片斜伸出去的田野,直插进那条叫嘉陵江的大河。古墓高大巍峨,西北向,墓前老树枝撑柯架,冠盖浓阔,将古墓和一大片土地遮断了。过去,他一直想不明白,里村墓地里所有的坟头,为什么都朝西北望,安葬的只要不是女性,墓碑上的镌刻面又一律郡望陇西?陇西在甘肃,这跟里村李氏有什么瓜葛?他们的入川一世祖可是来自湖广呀!长者指给他看古墓两侧的墓联,告诉他都出自四世祖的手笔。三世祖在祠堂建成后不久病故了,儿孙们在他坟前栽下了直长到今天的这棵大树。那位四世祖也是一棵大树。他重教育、兴礼仪、定族规,是治才也有文才。这副由他撰写的墓联,品格高致,内中似有禅机:远水曾经冢下过,白云飘去又回来。他不觉读出了声……梦醒了。他感觉蹊跷,便在一个星期天回乡下去问祖母,竟被告知梦中的长者,恰是家族中最了不得的传奇人物,为常听人谈论的二先生!听七公和宽叔讲,二先生在出家前曾续修过族谱,由时任族长的天昌爷保管,可惜在那场抄家中被烧毁。二先生第一次出现在他梦中,绝非偶然,他突然觉得修谱很有意义,便决心把谱书的编写结束在里村搬迁之前,让族亲们带着它各自上路。那样他们就不会忘记自己曾经从哪里来,现在向何处去!这样,每到周末和寒暑假,他便会赶回里村,为谱书的编写搜集整理资料,也正好多陪陪祖母。祖母太老了,她时而自语年过九旬,时而又称已满百岁。祖母拒绝到城里居住,且身体尚还健朗,又有族亲们多所照顾。里村没有谁能活到她这等高寿,今人没有,据说自一世祖填川以来也绝无仅有。她无疑是里村的活字典,正是在这本活字典里,他知道了木铎,还知道了他们家有几代做铎人的经历。铎人不是专门的职业。铎人种田,跟家族中的男人们一样,只有族中有重大事体,需要聚集或告知族人时,铎人才会秉承族长的旨意,丢下农活去击铎传令。如果天下不很太平,铎人也会按族人要求,持铎巡夜,维护治安。铎仅用来报警,绝不可以打更,铎人不是更夫,木铎更不比梆子,它的功能颇类似法器。铎人须经严格挑选,得到家族的肯定与认同。他们要忠厚诚实、慈仁信守,更无行为不端,最好还能识文断字。铎是庄严神圣的,绝不是谁都可以把持的!如此,他应该为自己出生在铎人世家而自豪,何以木铎会带给他灵魂的震撼和持久的疼痛呢?这缘于铎在祖父和父亲心中的分量,以及铎对他们性格和命运有形无形的影响!父亲是里村李氏家族的最后一代铎人,他在自戕前曾最后一次敲响木铎,谁知死后木铎竟不知去向。不过,他更关心木铎何时在里村出现,这样寻找才更能逼近真实。他问过祖母、七公和宽叔,可谁都说不清楚。他仅能凭梦中二先生所言推测,木铎应该诞生在四世祖时代,因为相传在四世祖之前,三代祖宗都是文盲。铎,对于这个家族的影响和改变,至关重要。这就不能不说到入川一世祖了。据说他离开湖北孝感一个叫高石梯的地方,是在一个古老而年轻的清晨!没有谁看见过那个清晨,那时天空比现在更显汪蓝,太阳圣洁得像刚出生的婴孩。一世祖在带着妻儿上路之前,祭扫了祖茔,跪拜了神龛,族人和所有能来的亲友,聚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临动身的头天夜里,他和老父亲在庭院中整整坐了一宿。这一宿父子俩有过太多的祝福和叮咛,又好像什么话也没有讲,后来天就亮了,妻子抱着儿子,母亲牵着弟妹们出现了。一世祖发现母亲和妻子的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弟妹们眼巴巴地望着他。从前爱早哭的儿子,此刻在妻子的怀中异常安静,童蒙未开的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个清晨非比寻常。一世祖看父亲母亲,看他的弟弟妹妹们,他们也在看他,看他的妻子和儿子,好像彼此要把对方刻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