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海德格尔在一篇名为《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的文中,提到哲学到了今天,已经是到了要终结的时候。不过,他所谓的终结,是有深层的意思。哲学的终结并非表示现代人不再需要哲学,他说,有些时候,我们太容易在消极意义上把某物的终结了解为单纯的中止,理解为没有继续发展,甚或理解为颓败和无能。他所谓的终结,并非此意。
哲学这种活动,自古以来,就是一种无关于现实生活的思辨活动。柏拉图认为哲学就是不断追求恒定的真理领域,为的是冲破各种不定、矛盾、冲突或怀疑之经验世界,达至绝对确定的形而上的真理领域。海德格尔对哲学的理想并没有异议,但是由柏拉图所揭示的真理定义,他却认为它有待转向,由形而上学转向思的新方向。
早前,十八世纪的康德已经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告诉我们,形而上学是人类的本然趋向(natural disposition),他比喻人心灵内,永远波涛起伏,像小舟于怒海中渴盼在一块平稳的陆地上靠岸,即使我们明白人类的认识能力无法达至形而上的世界,但他仍将前仆后继地寻找那块大陆。这种本然趋向不断催逼我们,总希望找到现象界以外的存在,康德倾向认为我们追求形而上学的终极答案,将是徒劳无功、人只能获得现象的知识,人是不可能踰越知性的限制,而开启物自身(Thinginitself) 的本体界。
海德格尔承接康德的批判再上路,所以他说哲学之终结意味着传统形而上学的完成。任何思想的开端,最终亦会因着内部的限制而有所终结,传统形而上学有过宏大的作用,它推动整个西方走向现代,但必须有所转向,才能保存思想的活力。
海德格尔提倡思(Denken/Think)来与传统哲学活动对比。思是存在之思,并非为了统一性之理智轨迹服务,而是要迎接那开端性的真理。理智之操控性与思之迎接性形成了不同的哲学方法。思是传承哲学之显性化而开启真理另一面之隐性。
理性之光虽然关涉于澄明,但它背后所根据的主体性(subjective),却不自觉将澄明归属于主体一面,即真理似乎只依人的理性能力而存在,离开了人的认识能力,真理就失去了意义;所以这种主、客对立的结构下,只有显现了出来的存在者。只是在场者之无蔽,还不是真理,一切存在者的本源,来自隐蔽的大化。
曹璇君此书承海德格尔的真理观,进一步透入海德格尔的物化观念。物化或者物物化属于他晚年定论;海德格尔对物(thing)作了非常深刻的溯源。海德格尔在《演讲与论文集》(19361946年)中的《物》一文中,对西方的事物、实物观念进行大规模的研究,试简约言之:他说近代西方的事物观是自罗马人采纳了晚期的希腊哲学始,罗马人称物(res)经验世界中实在的能看见的东西,所谓实在(reality)。在这种现世精神中,物质是确然的又是确定的。至中世纪时,上帝创造万物,物不再是罗马时期的永恒之物,它成为一种被动的被创造的对象。由res变为拉丁文中的ens,是一种成为或形成,这种从无到有的创造不仅是万物的起源,也是神可物化的渠道。
海德格尔认为我们首先要放下常识的事物观,将物看成一种境域(horizon)。海德格尔承希腊人重视命名的传统,当物获得命名时,即它们被召入可道的世界,他也称为物物化(Dingen des Dinges)。物物化之际,也是世界开展之时,因为物展开着世界,物在世界中逗留而成其为逗留之物。
海德格尔的诗化语言,目的是要我们回归到存在本身;在壶的壶性中,总是栖留着天空、大地和作为终有一死者的人与永恒的神。海德格尔称为四方(Vier)或四方域(das Geviert),它们是共属一体,本就统一。壶的本质就在于,将这四方整体融入自身,入于此一当下栖留之物,成一境界,而这一境界,即物性,即物物化。所以物化是个动词,好像圆舞曲那样围着四元跳舞、回环。四方合一。
四元环舞,让我们联想到庄子。庄子钟爱于游,庄周梦为蝴蝶,自然是一种游的境界。神人至人乘云气,骑日月,可游乎四海之外。圣人不从事务,无所谓喜好违害,而游乎尘埃之外。同样,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言鱼之乐,并不在分辨逻辑思辨。鱼水游乐,请循其本。这个看似是引导至对话开端,实际是提醒惠子须从人的辨识回归到本来面目,这个本来面目便是指上文的敞开领域所允诺的自由之境。知鱼乐于濠之上,便是已经在澄明之中自由给予和接纳,庄子此处便是将敞开领域的澄明之所开展提到归于本己的首要位置,物化于此才能开展。
游之无穷,以乐乎逍遥。从人的存在本源的层面上来讲,游就是破除成心,忘知忘识,从知识论切入而转出。不对当下事物做知识分析的判断,使之进入一种境域式的延展之中,庄子称为物化。
梦与游相同,都是忘其所知而入于其自身,并同时开展出这天地间的世界。故梦而物化,游而物化,均是同义。
近年海德格尔的哲学盛行,曹君对海德格尔、庄子作多向的描摹,故本书对中西哲学的会通,有重大的贡献。最后,庄子尝言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此书让我们亲涉其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