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的国企工人郑长乐,月工资不足一千,却知足常乐。妻子出轨离婚后,郑长乐在重新寻爱的过程中,认识了从农村进城的打工女陈月梅,婚后的生活贫困却温馨。借旧城改造的春风,郑长乐与母亲合买了带屋顶花园的二手房,一家几口和乐融融,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然而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将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庭瞬间推入绝境,陈月梅身患绝症,郑长乐下岗失业,家庭负债累累,举步维艰……命运将这一切毫不留情地砸在郑长乐的身上,早已不堪重负的他应该如何面对?在逃避与责任之间,他又该如何选择?作品告诉我们怎样在困境中展现真情,在绝望中发现希望,发人深省,感人至深。
平民百姓的酸甜苦辣 顽强坚忍、乐观向上的草根精神 一段爬坡上坎、负重前行的历史 同类小说如《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多年前取得巨大成功。本书与之相比更胜一筹,除了鲜明的时代特色,人物更具个性特色,故事更具戏剧性,且作品的内容含量更加丰富,有对社会的批判,更有对真善美的歌颂和对明天的希望。 重庆人写重庆故事,能引起人们对重庆的关注,对幸福的思考和对某些社会现象的深思。 作品故事性强,生活气息浓,人物特性格鲜明且各有特色。
海娆,曾用笔名蕙,重庆人,西南师大中文系毕业,现旅居德国。
代表作有中篇小说《渝儿十八岁》,短篇小说《海口爱情》。出版有长篇小说《远嫁》(人民文学出版社)、《台湾情人》(重庆出版社)。
01
郑长乐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离婚。
从街道办事处的旧楼出来,他重一脚轻一脚,有些恍惚。外面的热浪波涛般涌来,他躲在屋檐下的阴凉处,望了一眼外面惨白的天空,就感觉身体冒烟了。这是一片旧城区,临街的房屋破旧低矮,安上空调后,散热器都架在马路边上,轰隆隆地朝外排放热气。天在烧,地在烤,内心在煎熬。郑长乐感觉自己快变成一缕轻烟,被骄阳蒸发。
廖艳从后面跟上来,因为穿了双恨天高凉鞋,走路一摇一摆,像跳脚尖舞,见郑长乐在门口踌躇,以为是等她,眼睛一亮,就快步上前:“老公,要不……我们一起去喝点什么?然后再一起吃顿晚饭,算我们的最后晚餐,好不好?”
“婚都离了,不要再乱喊!”郑长乐眉头一皱,满脸厌烦。
这离婚手续也太简单了,简单得让郑长乐很失落。他准备了一堆堂皇的理由,比如说性格不合,要给廖艳留些面子。结果呢,人家根本不问。红本本缴上去,绿本本领回来,五分钟不到就解决问题。这时代真是现代化了,什么都追求高效率。只是,十八年的婚姻,也曾经温馨幸福的家,就这么眨眼之间灰飞烟灭,让郑长乐实在有些恍惚。十八年呀,从青春到中年。自欺也好,欺人也罢,欢乐痛苦,层层叠叠加起来,毕竟是一段厚重的岁月,就这样轻飘飘一笔勾销?郑长乐头重脚轻,恍然如梦。
廖艳见他踌躇不语,还以为他心痛钱。她太了解他了,一贯节俭,就豪气道:“那算我请你,好不好?天这么热,我们去那边的水吧坐坐,歇一会儿凉。那里有空调,环境不错。你不晓得,现在的年轻人才会享受哟,哪像我们年轻那阵,你一支四分钱的香蕉冰糕就把我打发了。现在耍朋友兴讲情调,喝啥子‘钟爱一生’,‘月亮代表我的心’,没听说过吧?名字都取得嘿(很)好听,其实就是当年的清凉饮料,只不过加了些花哨的颜色。走吧走吧,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我们也去学回年轻人,浪漫一把。对了,我请你喝一杯‘激情岁月’,保证你喜欢。”
郑长乐白她一眼,厌烦中却又有些好奇:“啥子‘激情岁月’哟,我听都没听说过,啷个会喜欢?”
廖艳神秘一笑,暗暗得意。她是与时俱进了,趁郑长乐上班,悄悄跟人溜出来潇洒。泡水吧,逛迪厅夜总会,洗脚泡澡,享受生活。郑长乐还是老一套,每天只晓得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最多周末跟兄弟伙搓两圈麻将,喝杯啤酒,完全还生活在上个世纪,简直就是个土包子,也可怜。不过她不想刺激他,就装出一脸不以为然:“咳,就是过去八分钱一杯的酸梅汤,你不是最爱喝吗?现在换个名字叫‘激情岁月’,卖八块钱一杯了,说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是生活的味道,是岁月的味道。说你落伍跟不上形势吧,你还不承认。走走走,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请客,带你去开个洋荤,也时髦一回。”说完就上前要挽他的手。
这个女人,昨天还哭哭啼啼,求他不要离婚,说要痛改前非,要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可今天真离了,她竟屁事没得,甚至还有点欢天喜地。真是没心没肺啊。郑长乐胳膊一抖,甩开她,说:“傍大款了?有钱学会玩洋格了?”
廖艳收起笑意,顿时又一脸楚楚可怜:“老公,人活一世不容易,能快乐一天,就享受一天。就算我跟你赔礼道歉,还不行吗?”说完身子一软,又贴上来了。
郑长乐突然烦了,觉得她真是不要脸。一把推开她,掏出刚领的离婚证说:“你看清楚了,这是啥子?国家法律,打脱离。啥叫打脱离你懂噻?不懂我再跟你解释一遍,就是从今天起,我们两个断绝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是井水,你是河水,我们互不侵犯,懂了噻?所以请你放尊重点,不要再跟我拉拉扯扯,乱喊老公。我不是你老公,也担当不起!”
廖艳立即眼睛红了,嘴一嘟,也有些愤愤道:“那只是你的说法!要我说呢,你是小龙的爸,我是小龙的妈。只要小龙还在,我们两个就脱不了关系,一辈子都断绝不了,除非哪天小龙死了。”
郑长乐一听,火冒三丈:“啥子呢,你咒小龙死?咒我们郑家断子绝孙?”他一生气就瞪眼,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郑家就这一根独苗,她居然这样咒人,太歹毒了。
廖艳慌了,她最怕郑长乐这种眼神,凶神恶煞,能把人恨出一个洞来,何况她并没有那意思,却百嘴难辩,急得满地打转,跺脚赌咒:“哎呀!天打五雷轰的,我哪里是那个意思嘛?我不过想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不管离婚不离婚,我们都永远是小龙的父母。人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都做了十八年夫妻……”
廖艳心一酸,眼一眨,长长密密的睫毛下,竟滚出长串泪珠来。“小龙是你们郑家的独苗,难道不是我廖艳的独苗?当妈的再是罪该万死,也还不至于咒自己身上落下来的肉吧?”
“哼,你还好意思说这些?”郑长乐最恨她说一套做一套,“你心里要还有这十八年婚姻,还有小龙这个儿子,就不会干出那些丢人现眼的丑事来!”说完咬牙切齿,用离婚证狠狠去戳她的脸,“我怀疑你这里长的不是脸,是城墙拐拐!”
廖艳一个踉跄,后退几步,呜呜咽咽得更伤心了。郑长乐转过身去,不想看她。受伤的是他,该哭的是他,她倒抢先一步,先演起戏来。身旁有行人停下脚步,朝他们张望。郑长乐觉得很没面子,就抬头望天。是下午的光景,天空惨白,像火焰深处的那团白光,看一眼就眼发花,心发毛,感觉身体也着火了。郑长乐努力让自己不燃烧起来,就压低嗓音:“算了,廖艳,别的我也不想多说,说多了伤心,也伤身。一句话,我们夫妻缘分尽了。从今以后,你就好自为之吧。”
他说完一抬腿,一脚踩进阳光里,走了。
郑长乐是典型的重庆男人,身材不高,却干精火旺。即使三天不吃不喝,也精神抖擞,脚步铿锵。太阳火辣辣的,身上的T恤衫成了刚刚出锅的烙饼,软塌塌地贴着他烫。他仿佛听见身体被炙烤得“吱吱”冒油的声音,索性抬起头来,迎着太阳,自嘲道:“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困难?我郑长乐,死都不怕,还怕离婚?!笑话!”
廖艳目送郑长乐渐行渐远,一跺脚,丢下一句:“哼,敬酒不吃吃罚酒!郑长乐,你个茅厕头的石头,又臭又硬!”一扭一扭,也走了。昨天她哭哭啼啼,不想离婚,是真的。今天真离了,她无所谓,也是真的。她会这么想,都是多年来郑长乐调教的结果。郑长乐常说:“塞翁失马,看起来是祸,其实是福。”“天塌下来,大不了扯来当铺盖。”“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由此推来,离婚也不只是坏事,因为所有的坏事都有可能变成好事。婚姻的枷锁失去了,换回的,是爱的自由。她才三十八岁,不算太老,喜欢她的男人还有几个。离了婚正好如鱼得水,至少还可以在老男人的湖里去畅游几年。她有时恨自己生不逢时,如果能晚生十年八年,她就不仅仅在湖里游了,她得去畅游大海,人生一定比现在精彩。
穿街过巷,郑长乐毫无目的一路疾行,不觉竟来到一段旧城墙上。再往下就是嘉陵江了。夏天的嘉陵江,没有了春天的碧蓝如带,却也温温婉婉,像个羞涩的旧式女人去赴约会。那长江大河一路由西咆哮而来,经过了千里万里的追寻,似乎早已迫不及待,一过朝天门,就将恋人揽裹入怀。你如果见过这两江相遇时的激情澎湃;见过它们交合时的沉醉忘情,狂欢舞蹈;见过它们义无反顾难分难舍,滚滚东去,你就知道江河的爱情,比人类的爱情更久远坚贞。那才是真正的不离不弃,永不分离。郑长乐站在旧城墙上的黄葛树下,望着前方起伏的山峦,奔涌的江河,人就有些发呆了。他半眯着眼睛,任目光抚过远处的山峦,对岸的楼宇,最后疲惫地落在江边戏水的孩童身上。这情景既熟悉又陌生,让他感到隐隐的酸涩。山城是著名的“火炉”。小时候,哪家临江而居的男孩子,没有偷偷溜下河,去享受烈日下江水的清凉?那种光着屁股,纵身跃入水中的舒畅,恍若昨日,而他已经人到中年,连儿子都早过了戏水的年龄。人生真是如梦啊,梦醒之后一场空。郑长乐心里一悲,想哭。
沿城墙是一溜低矮破旧的居民房,被骄阳烤晒得无精打采,东倒西歪。一对老夫妻躺在路边的竹椅上乘凉,懒洋洋地沉默无言。与江对面渝中区的热闹繁华比起来,这里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如果从天空俯视,你一定会惊诧这一江之隔的城市两岸,居然有这样大的不同。就像时间的两只脚,一只已踏进21世纪,另一只还停留在20世纪。江那边的渝中区是一张彩色照片,色彩浓烈,线条清晰,亮晶晶新崭崭透着华丽的现代气息;江这边的江北城呢,却是泛黄的黑白照片,影像模糊,色彩暗淡,是一段衰败的旧时光。
郑长乐的家,就在这段旧时光里。那是单位几年前分的集资房,就在后面不远的半坡上,一室一厅,不大,但他已经知足了,好歹算是自己的窝。现在这里却成了伤心地。一想到刚刚经历的离婚手续,前后不到五分钟,近二十年的婚姻就解体了。人散了,家没了,他就又一次感到了痛。黄葛树上的金阿子一声比一声叫得凄厉,像钝刀割人,割得他的心一颤,又一颤。他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再仰头狠狠吐出来,看着软绵绵的烟圈在空中挣扎着散去,脸上便有了一种英雄的壮烈。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呃呃呃……”
嗓子里突然自己就冒出这歌来,同时身体也站出相应的姿式,就像当年舞台上的那个英雄。郑长乐生于20世纪50年代,青年时代喜欢的那些歌,早已血液一样融于生命,成了他生活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烈日喷炎晒不死,严寒冰雪郁郁葱葱……”
他紧闭双眼,摇头晃脑,声情并茂,几乎是一口气将歌唱完,才慢慢睁眼。那歌声像一道光,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显出清晰的轮廓。他这才缓过神来,无意中发现,那对老夫妻正伸长脖子,一脸惊愕地望着他。他尴尬地笑笑。老人担忧的眼神让他突然想起母亲。他得去看母亲。都说女人受了伤,喜欢回娘家去寻找安慰。其实男人也一样,只是不如女人那样直白而已。母亲老了,已失去了庇护孩子的能力,那就在她身边坐一会儿吧,陪她说说话,重温一段旧时光也好啊。妻子走了,儿子不归。有母亲的地方,仍然是家。
“咳,离了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天涯何处无芳草。现在这世界,钱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么?满大街都是,任我挑,任我选。”郑长乐潇洒地甩了甩头,自言自语道。
“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爱哟……”他哼着小曲,又幸福起来,直奔不远处的菜市场。
02
母亲住得不远。一爬上坡顶,再往下,就是母亲住的老房子了。那地方叫谢家沟,沟背后是一面山坡,一边是菜地,另一边是低矮民房,密密麻麻,直至江边。翻过山去是金厂沟,沟那边又连着一匹山——这里处于长江北岸,地势起伏,有爬不完的坡,翻不完的坎。这也是典型的重庆地形。有首歌是这么唱的:“好个重庆城,山高路不平……”
这些民房大都建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有老式的竹木混搭的吊脚楼,油毛毡盖顶,也有篾笆条加黄泥巴敷的棚屋,最好的要算砖房了,却都无一例外低矮破败。这里曾经是大型国营企业如织布厂、港务局,以及长江航运的家属区,后来随着国营企业的不景气、织布厂的倒闭、长江航运的凋零,这片曾经火热的生活区才衰败下来,只剩些退休老人和下岗工人,整天无所事事,聚在一起靠搓麻将、摆龙门阵打发不死不活的光阴。
郑长乐每次去看母亲,走在熟悉的山路上,都有梦回童年的感觉。遗憾的是,山坡上绿油油的菜地不见了,到处都是荒草和垃圾。路上的石板也松了,脚踏上去晃晃悠悠,似乎再难承载行人。
母亲住的房子位于菜地和居民区交界处,共有四户人家,三户都是和母亲一样的空巢老人,一窝儿女翅膀硬了,飞出去就很少回来。只有一户年轻些,是一对下岗的中年夫妻带个读书的儿子。小院的木门敞开着,里面清丝哑静。郑长乐一进去,就感到一股舒适的凉意。母亲不在家,她一定是打麻将还没回来。他掏钥匙开门,才有邻居探出身子跟他说话:“哦,原来是长乐回来了。我还以为是贼娃子进屋了耶。”因为没有好心情,郑长乐跟邻居支吾两句,算打过招呼,便进了屋。里面黑咕隆咚的,只见一个人影一动不动坐在床头。那是大哥郑长宝。
郑长宝是傻子,十六岁那年被一颗流弹击中,就傻了。那一年重庆搞武斗,几家兵工厂的轻重型兵器都被造反派们搬出来。子弹在天上如焰火乱绽,大炮隔着江,轰来轰去。学校都停课闹革命了。郑家家教严,怕孩子们出去惹事,就把他们统统关在家里。长宝是老大,最懂事,负责在家看管弟妹和煮饭。母亲在织布厂上三班倒。有一天,他为母亲送饭回来,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被一颗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流弹击中了后脑勺。送去医院取出了弹片,捡了条命,人却傻了。后来他的左边身体慢慢萎缩,只剩右边身体还能动弹。耳朵能听懂些简单的句子,却说不出话来,从此就只能吃喝拉撒,跟植物人一样。死也不死,活又活不抻展。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一直是郑家最沉重的痛。
“大白天的,屋里怎么这么黑?”郑长乐有些不适应,去拉开用旧床单改做的窗帘。
屋子顿时明亮起来,一屋的破败便一览无余。发黑的竹碗柜,油漆脱落的木饭桌,粗糙的水泥地面,墙上发旧的年历画。郑长宝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明亮,头压得更低。郑长乐厌烦地皱了皱眉,瞥一眼他身后的床,又用鼻子吸吸,没发现怪味,才说:“长宝,你今天没有画地图呀?”郑长宝抬起头来,用呆滞的目光望他一眼,算是回应,又低下头去。郑长乐不再看他,把篼里的菜拿出来放在桌上,藤藤菜、豆腐干、瘦肉、番茄,还有鸡蛋。都是母亲爱吃的。爱情实在靠不住,唯有这母爱,任时光荏苒,仍坚如磐石。
这房子依山而建,几家住房在坡下,共用厨房在坡上。中间由几步石梯相连。郑长乐脱下衣衫,光着上身,拿了脸盆和毛巾,就去厨房,想接水洗脸,这才发现接不了水,水龙头都加了锁。那小木盒还是自己的杰作,怎么就忘了?便自嘲地笑笑,想他真是老了啊,忘性好大。从前几家人共用一个水龙头,费用平摊,几十年都相安无事过来了,近几年才突然有了隔阂,计较起各家用水不均,平摊起来不划算,最终想出这个法子,不仅各家分装了水表和水龙头,还嫌不够,又在水龙头上加了盒子上了锁,邻里之间当贼防。他悻悻转身,揭开旁边的水缸盖,发现水缸也空了。再看旁边母亲的灶台,也冷锅冷灶,就想,母亲一天没生火,难道中午没吃饭?赶紧下楼回屋去,打开冰箱,发现里面除了一锅绿豆稀饭,就是一碗泡豇豆,几块豆腐乳。母亲把日子过成这样,郑长乐心酸起来,便拎了水桶去打水。过了门前的小河沟,对面不远处的菜地间,有一口老井。郑长乐一桶水打起来,先把自己擦洗得浑身清凉,再一桶一桶拎回家,直到把母亲的水缸灌满,才关了门,去找母亲。
屋背后的半山坡上,有一个当年为备战而挖下的防空洞,从没派上防空用途,倒成了这一带居民夏天里的避暑天堂。郑长乐人还没走拢,就听到一阵稀里哗啦的洗牌声,和着阵阵浸骨的凉意,向他袭来。有人远远见了他,扯起嗓子通风报信:“郑婆婆,你家长乐来了。”
郑母正在兴头上,没料到儿子突然来了,既惊喜又慌张,抬起头来嗔怨道:“啷个今天不上班有时间了?”旁边看牌的人就趁机打趣:“难怪郑婆婆今天手气好,连打自摸。原来是儿子带来的好运气。”
郑长乐跟众人打过嘻哈,就站到旁边看母亲打牌。郑母哪里还有心思,吃了一个包席,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直到最后点了个炮,掏出五角钱来索性撤退。说儿子难得回来一趟,她得回家为儿子煮饭。
母子俩就手牵手回家。郑母瘦瘦小小的,笑眯眯的一脸慈悲。走到拐角无人处,她伸手去摸了摸胀鼓鼓的荷包,高兴道:“长乐,妈今天手气好惨了,接连打了几个自摸,还做了一个清一色,赢惨了!”郑长乐也顺势侧过身去,伸手拍了拍母亲的荷包,夸张道:“当真!看来这两天的菜钱又有着(落)了。”
等拐下山坡,快到家时,郑母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仰头望着儿子说:“对了,这么大的事,你看我怎么就差点忘了?长乐,下个月这里就要拆迁了。这回是真的。还说,提前搬走有奖励。五千块钱的搬迁奖呢。你赶快帮妈找房子吧。”
“真的?”郑长乐也有些不敢相信。早就传说这里要拆迁,沸沸扬扬好几年了,耳根子都起老茧了,却一直是只吹风,不下雨,没动静。
“煮的!难道妈还骗你?今天上午都来人了,正式通知,说下月初开始正式拆迁。有两个方案让我们选,一个是领拆迁补贴,自找住处;另一个是不领钱,得安置房。听说安置房偏远得很,在机场那边。我是不想搬那么远。你们几个娃儿都在城里,妈年纪大了,不想离开你们住得太远。你说呢?”
“那当然。妈,你住远了我们也不放心啊,去看你一趟都不方便。”
“就是。这一天一天的,腿脚越来越不利索了。你就赶快帮妈找房子去吧。早搬有奖,五千块呢。”
两个人的心都要飞起来了。谢天谢地,终于要搬了。“看报纸上说,政府准备把整个江北老城都拆掉,重新规划,要建文化中心、歌剧院。今后市政府都要搬过来。你们下面这一动,我们上面也快了。”
“那就好了,这沟沟头我住了几十年,早住够了。正愁这人啊,一天一天就老了,出门爬坡上坎的,买菜都难。还以为妈这把年纪,等不到搬新房那天了呢!真是老天开眼啊!”
一张老脸都笑开了花。
一进屋,郑母就直奔里屋,迫不及待,在门背后的尿罐上解了一泡长长的小便。然后出来站在老头的遗像前,嘀咕道:“老头子,这里马上要拆迁了。拆迁后,我们就要搬去住楼房了。新楼房都建在大街上,出门就是菜市场,方便得很。房子还有厕所,就不用再倒尿罐了。厨房呢,不烧煤,都烧气。开关一拧火就来了。那日子才叫幸福哟,就像进入共产主义。你个人要早走,没那个命。不然也跟我们一起搬新家,享福去了。”
郑父一副慈眉善目,在黑框里朝她微笑,听了也不嫉妒,依然笑眯眯的,仿佛在说:“去吧去吧,把我的福也一起享了。”
郑长乐嘴里叼了根烟,皱着眉头在厨房发火煮饭。他动作娴熟,先掏空煤灰,往炉芯里塞些废纸碎柴,上面再搁上几块煤球,打火机往炉底一伸,“咔嚓”一声,火就来了。郑长乐拍了拍手上的灰,站在楼梯口,朝下喊:“长宝,扇火!”就见屋里那雕像动了动。郑长宝佝偻着背,手里拿一把烂蒲扇,一颠一颠走上来了,坐在小木凳上,对准煤炉口,一下又一下,有力而准确地扇起火来。这是他干得最好的家务活。
郑母一边理菜,一边说:“长乐呀,今天又不是星期天,啷个突然就跑来了?害得妈火也没发,饭也没煮,家里连像样的菜都没得。还好你带了菜来,不然今天晚上就只有稀饭咸菜了。”
“咳,想妈了,就来,难道还要预约么?我就是专门搞突然袭击,看你过得好不好?结果呢,不行哟,妈,你看你都吃些啥?就是稀饭下泡豇豆呀?有啥子营养?自己的身体都不要了,还说不要我们操心,你会自己照顾自己。你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
郑母有些不好意思:“唉,这么热的天,也吃不下东西。再说了,出门买菜,爬坡上坎的,懒得走。反正两个人也吃不了多少,不想太麻烦。”
洗菜水被倒进桶里,拎到屋外。郑母走进里屋,端出藏在门背后的瓦尿罐,一颠一颠出了门。还有长宝床下的尿壶,也满了,也得倒掉。这是她每天必做的工作,黄昏时分,倒掉蓄存了一夜一天的宿便,洗菜洗衣剩下的水,正好用来冲洗尿罐。
郑长乐在厨房煮焖锅饭。把米放进锑锅,加水煮开,滗干米汤,再侧起锅来一圈一圈慢慢焖。灶旁边的石板下,上次买的煤球已所剩无几。看来又该买煤了。他从前不觉得,自从从这里搬出去,住进单位集资的楼房,用上天然气,才发现烧煤太麻烦了。买煤挑煤,发火背火,通火时煤灰乱飞,用后还得掏渣清理,太落后了。拆吧拆吧,他都有些等不急了。
趁焖饭的间歇,郑长乐去厨房门外抽烟,正看见母亲端着尿罐颤颤巍巍走出来。门前的小溪沟,终年流水叮咚,从后面坡上的大堰塘流出,一路往下,流过三洞桥,再流进长江。母亲站在溪沟边,一边跟邻居说着话,一边动作熟练,把尿罐往条石上一放,揭开盖子,朝前一倾,郑长乐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臊臭味在空中飘来。
不能住了,不能住了。都进入21世纪了,看看城里的有钱人,都住洋房开小车了,过起电影里外国人的生活。这里还这么原始落后,简直还像旧社会。郑长乐愤愤然,把手里的烟头用力一扔,弹进沟里。记忆里的这条溪沟可不这样。夏天一场暴雨后,溪水猛涨,从上面的农田漫涌下来。郑长乐还记得当年在沟里撮鱼的情景,小伙伴们纷纷偷出家里淘菜的筲箕,在水草间这里一撮,那里一搂,总能捞到几条活蹦乱跳的鱼虾。那时的沟边石缝里,还时常可见螃蟹出没。夏天人们还喜欢在沟里淘菜洗衣。这才过去多少年啊,清澈的溪沟竟然变成露天公厕,浊水横流,臭气熏天。这一坡下去的居民才惨,如同生活在粪坑旁。只是美了溪沟两边的杂草野花,一年比一年更长势丰美。
可这又能怪谁呢?先是坡上的农田荒芜,纷纷建立的皮革厂、塑胶厂等,都把废水排进这沟里。沟水一会儿是刺鼻的污红,一会儿是呛人的浊黄,有一阵还冒着一层厚厚的白沫,令人一闻就恶心想吐。
这一带民房都没有厕所。早几年还有农民每天黄昏挑着木桶,来挨家收粪。人还没走拢,悠长一声“倒桶了——”,家家户户就行动起来。那时候三洞桥外的长江边上,总泊着一只收粪的木船。也不知从何时起,木船不再来了,收粪人也不再见踪影,推算起来,应该是从农村用上化肥开始吧。有了化肥,便不再稀罕城里人的粪便,也因此苦了城里人。刚开始大家还讲文明,把尿罐端到附近的公共厕所去倒,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厕所也没人来清理。这一带坡地,车来不了,上下全是狭窄的石梯路,运输只能靠人力,肩挑背扛。公厕的便池满了,一场大雨,冲得四处横流。不久公厕就被封了,人们只得把家门前后的阴沟水渠,当成天然的排污设施。流水也真是好东西,能冲走一切污浊秽物。至于冲去哪里,他们就不管了,也管不了。只求眼不见,心不烦。也得感谢这山坡地势,这江河东流,再臭再脏,来一场大雨,稀里哗啦水一冲,又干净了。这真是老天对重庆的厚爱。
晚饭时又说起拆迁的事来。郑母兴奋道:“长乐啊,我们下面这一动,你们上面也快了。依我看呢,今后我们买房子,也买到一堆儿,好不好?妈是一天天就老了,不想离开你们住得太远,害怕到时候想看你们一眼都难。”
“那当然,还用你说。最好是一幢楼里,楼上楼下,就更方便了。”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憧憬美好未来。刚吃完饭,郑长乐腰间的小灵通突然响了。是熊大哥,问他事情办妥没得。说身边有好几个候补人选,都等着郑长乐合法解套,恢复单身。
郑长乐接完电话,情绪高涨。郑母耳背,在机声隆隆的织布厂当了三十多年的织布工,听觉早就迟钝了,就盯着儿子:“啥事啊,这么高兴?捡到钱包了啊?”
郑长乐这才把离婚的事情告诉了母亲,说今天刚刚办了手续,就有人要帮他介绍女朋友。他都还没喘过气来呢,想歇歇再说。郑长乐边说边装出一脸的轻描淡写和对别人热心的不耐烦。仿佛离婚是一件美事,他梦寐以求很久了,终于如愿。
“真的离了?”郑母半信半疑。再看儿子一脸轻松,就释然了。她尽管从来不喜欢廖艳,但很少跟儿子抱怨,怕惹得小两口吵架。没想到他们搬出去自立门户这几年,貌似过得风平浪静,却突然离了。
“不信呀?给你看这个。”郑长乐把离婚证拿出来,摆在桌上。
郑母这才信了,便叹口气,一把拉过儿子的手,安慰道:“儿啊,离了也好。廖艳不是个好妻子。你看你,跟她结婚这么多年,自己过得好累哟。离了也好,你还不老,睁大眼睛,重新好好再找一个。年轻不年轻,漂亮不漂亮,都不重要。关键要顾家,要勤快,要贤惠。那样你也可以轻松点,享几天福。”
郑长乐笑道:“那是那是。妈你就放心吧。这回我一定睁大眼睛,好好挑,给你挑个好儿媳回来,让她好好孝敬你。你也可以享几天福。”
“孝不孝敬我倒没关系。关键是你们两个要恩恩爱爱,不要吵架。你不晓得,以前看你们一吵架,妈就胸口痛。你呢,也得改改你那火暴脾气。”
郑母又数落了一大筐廖艳的罪状,这才慢慢转移话题。郑长乐从厨房洗碗回来,说家里没煤了,妈我得给你买点煤下来。郑母却犹豫起来:“下个月就要搬家了,还买煤呀?反正现在天热,熬一锅稀饭,够我和长宝吃几天了。”
“离下个月还有二十几天呢,也不能天天喝稀饭啊。那我看能不能少买点,买个五斤十斤,恐怕就够了。”
“从来最少都买五十斤。煤店的磅秤,五斤十斤的,怕砣都打不起哟。”
郑长乐想了想,就说:“妈,干脆这样,你这里马上就要拆了,你和长宝暂时搬到我那去。反正廖艳也搬走了,就我一个人在家。”
“小龙呢?”
“小龙现在很少落屋。住公司呢。就是他回来,也有地方住。他反正睡屋顶花园的那间屋。”
郑母还是摇头:“算了,长乐,如果我一个人,还好说,带着长宝,不方便。你上面也不宽敞,外面那一间屋,巴掌大点,哪里住得下两个人?我还是再坚持坚持吧,都坚持了四十几年,最后这几天还熬不住啊?你有时间,赶紧帮我找房子吧。楼层要低点,最好地段平一些,出门就是菜市场,其余的就不要求了,只要能放两张小床就够了。”
03
家还是原来的那个家,家具没少,只是少了一个人,就怎么看怎么都是凄凉。郑长乐下班回家,站在屋中间,左看右看,越看心里越酸涩。
还好,他有自救的尚方宝剑。床头墙上,密密麻麻贴了些纸条,抽屉里还有个小本本,也抄满了。那是他的精神食粮。每每情绪不佳,心境低落,只要高声朗读一遍这些纸片上的句子,他就能再次神清气爽。他是工厂保安,主要任务是守大门,次要任务是收管邮件。邮递员每天送来报纸,他负责分类,等人来取,也顺便读读。最初是为了教育儿子,读到心有所感的好句子,摘抄下来拿回家让儿子学习。后来发现,那些句子耐人寻味,对自己也很有启迪作用,就喜欢上了,开始收集摘抄,活学活用。
“守住你的心,它才是你幸福和悲伤的源泉。”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句话,他从中悟出心态的重要。幸福与不幸,原来不靠外在物质,而靠内心。他双手捂胸,自言道:“是啊,只要我的心不变,只要我的心快乐,就没有什么能让我痛苦。”
“人生不如意的事,占八九,如意的事,只占一二。快乐就是,不思八九,只想一二。”他一边念叨,一边点头,还嘿嘿笑了。这句话他也好喜欢。人生从来不如意,何必埋怨谁?
有一则故事,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也喜欢。这个故事的妙处在于,教人在逆境中看到光明,在顺境中不要得意忘形。比如离婚,是坏事,因为它证明了婚姻的失败,但也是好事,因为你有了机会重新选择。
不是吗?反正廖艳也毛病多,虚荣,好吃懒做,既不是好妻子,也不是好母亲,更不是好儿媳。多年来只因心太软,考虑到上有老下有小,才将婚姻维持下来。这下好了,她出轨正好自取灭亡。都说中年男人三大宝,升官发财死老婆。他虽然不是官也没发财,但不贤惠的老婆自动出局,自己又没财产损失,也算是捡了一块宝吧!
想起廖艳离婚时的喜笑颜开,郑长乐冷笑了。她有什么得意啊?快四十的女人,最多只能到老男人的湖里去游几圈。而自己面临的才是海。熊大哥在电话里说,有个才二十五岁的打工妹也对他有意,还说就喜欢中年男人。看来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在老中青三代女人的海里去尽情畅游。
屋子太静,隐隐能听见隔壁夫妻的拌嘴声,能闻到邻居厨房飘来的菜香。他也饿了,就端过屋角的小木梯,搭在天花板上的窗口上,哼着小曲爬了上去。
“伤心总是难免的,你又何必一往情深。有些人你完全不必爱,有些事你完全不必想……”
郑长乐的房子很小,只有里外两间。里面是卧室,刚够摆一张双人床和一个大衣柜,外间更小,仅能摆一张长沙发和饭桌,是饭厅兼客厅。儿子小时,夜里就睡沙发。后来郑长乐学邻居,也在天花板上戳了扇窗,把平坦的屋顶利用起来,为儿子搭了间木板小房,还用砖头和泥土垒了个菜园,权当他的屋顶花园。
江北城也是一面大斜坡。郑长乐住的这幢小筒子楼,是见逢插针,挤在一片旧建筑群中。一面紧挨另一幢楼,望出去是人家青灰的墙。但另一面不错,视野开阔,能望见江对面的朝天门码头,天气好时,还能望见南山顶上的金鹰像。郑长乐光着上身,站在屋顶,看渝中区的高楼大厦在夕阳的余晖下慢慢沉静下去。天气太热,他种的那些菜都奄奄一息,他就又赶紧折身下楼,把存起来的洗脸水拎上来,为菜园浇水。他喜欢这些绿色的植物,喜欢看它们在自己的关爱下,发芽抽枝,开花结果。
这天他的晚餐是一碗麻辣小面。即使只剩他一人,对于吃,他也不会偷工减料:葱姜蒜、味精酱油醋、花椒粉、海椒油、榨菜粒、花生粒、芝麻酱,一样不少。按他的话说,一个人如果吃都不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爱吃,还爱弄吃的。再简单的材料,都能弄得色香味俱全,让人胃口大开。他一边吹风扇一边吃面,还一边看新闻联播。等一碗滚烫的红油小面下了肚,他早已汗流浃背像蒸了桑拿,却觉得浑身筋络舒通,好不痛快。
晚饭后,郑长乐站在窗前抽烟,看天空慢慢灰暗下来,随着江上一道悠长的汽笛声,城市仿佛突然从一场深沉的午睡中睁眼醒来,东一点西一点亮起灯光,然后浑身一抖,星星点点的灯光就连成一片,红的绿的,五彩缤纷地热闹起来。
白天上班他已经跟姐姐长英和妹妹长娟打了电话,让她们也一起为母亲找房。郑家兄妹一共四个。傻子大哥长宝下面,就是长英、长乐、长娟。长英早年到云南支边,回城后顶了母亲的工作,进织布厂当织布工。织布厂一倒闭,她就成了下岗工人。姐夫冯元几乎跟长英同时失业。一家人过得很不容易。只有妹妹长娟好点,初中毕业考上中师,后来就留在城里当小学老师。结过婚,又离了,一直单身,是郑家兄妹中最有文化、经济条件也最好的一个。
任务布置下去了,郑长乐下班后最先行动。母亲的房子听说能领到一平米一千五的拆迁补贴,市场上也差不多是这个价。但母亲的房子面积太小,两间屋加起来不到二十平米。如果再算上厨房过道等公摊面积,也许能算到三十平米,可市场上近几年建的商品房,最小户型都五六十平米,哪有二三十平米的房子?还要地段好,楼层低,买菜方便。他一连转了好几家中介,都没找到合适的房源,高涨的心绪就有些低落。
搁在桌上的小灵通响了,又是熊大哥,叫他去喝夜啤酒。熊大哥是他多年的哥们儿,一起下乡,又一起回城。回城后,熊大哥顶替母亲进了织布厂,后来单位垮了,他也成了下岗工人。他妻子多年前跟一个包工头跑了,留下个儿子。不过熊大哥运气不错,遇到农村进城的打工妹红琴。红琴当年才十九岁,不仅年轻漂亮,吃苦耐劳,还对熊大哥的儿子视如己出。两人同居多年,直到前几年红琴为熊大哥生下女儿,两人才正式结婚。为了维持一家人生计,熊大哥将家门前的斜坡开发出来,垒了堡坎,筑了坝子,支起阳篷,取了个美名叫“逍遥台”,白天开麻将馆,晚上卖夜啤酒,没想到生意竟顺风顺水。虽然赚不了大钱,却足以养活一家老小。
电话里,熊大哥说,今晚不仅有酒喝,还有人看。新生活正式开始了。“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爱哟——”郑长乐哼着小曲,冲凉,更衣,旋风似的出了门。
夏夜的重庆城很迷人。白天的燥热不见了,霓虹闪烁的夜色中,有缕缕的江风迎面拂来,令人感到温柔而舒适。在空调屋里憋了一整天的人们,终于可以出门舒展筋骨,透一透户外的新鲜空气。城市便顿时生动起来。婷婷袅袅的小女子们,扭着小腰,一路都是巧笑生辉,形成一道动人的风景。大街小巷的夜宵摊也不甘寂寞,纷纷登场,香味能飘过几条街,令人禁不住味蕾颤抖。于是男女老少赤膊上阵欢聚一堂,烫火锅,喝冰啤,笑闹声、猜拳令此起彼伏,让这座既现代又古老的码头城市顿时充满活色生香,江湖豪情。
郑长乐人还没走拢,就听他们在高声划拳:“两兄弟好呀,好得不得了啊——”一见他来,就纷纷起身,举起酒杯向他敬酒,恭喜他大学毕业。婚姻是一所社会大学,红本本是入学通知,绿本本就是毕业证。郑长乐也爽快,接过酒杯,一仰头,咕噜一声,一杯啤酒就见底了。等坐下身来,才发现果然有两位美女,一位老美女约四十出头,画了浓妆,却穿了件旁边年轻美女一个样式的裸肩吊带。郑长乐最看不惯女人涂脂抹粉。廖艳么,恋爱的时候也很清纯,妖精十怪是后来的事。就暗想,应该不是这位吧?可旁边那年轻美女又太年轻了,他是找爱人,不是找女儿。他就故作轻松,跟人搭讪:“这二位长得好像——是两姐妹吧?”
熊大哥正为大家续酒,排骨身材,一口黑牙,接话道:“长乐果然眼力非凡。他们几个都没看出,就你厉害,一眼识破。对头对头,这位是曹姐姐曹老板,比你早两年大学毕业,单身贵族。现在你们算同道中人,今后可以多多交流,相互帮助,共同进步。这一位么,是曹姐姐的……”
“妹儿妹儿。”大家不约而同一起起哄。那曹姐姐也笑道:“哎呀,你们好抬举我哟。谢了谢了。我要真是她姐姐就好了。”说罢转身对郑长乐道:“郑哥,多谢鼓励。我们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也真人不说假话。我不是她姐姐,是她妈!”
郑长乐心里并不吃惊,却装出一脸惊讶,半张着嘴,愣了愣才道:“真的呀?那你也太会保养了,怎么也看不出是她妈。不行不行,得罚你一杯,你把我们都骗了。”
大家又相互斟酒,碰杯,在清脆的玻璃杯碰撞声中,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这“逍遥台”背山临江,看江对面的渝中区风景,就像在电影院的最佳位置看电影。特别是在这夏天的晚上,浴着江风,喝着冰啤,吃着美食,看着岸上的夜景和倒映在江面的流光溢彩,那份舒适惬意,用重庆话说,“不摆了!”开业时正是夏天,白天的麻将一张桌才收五角钱,还提供免费开水,再抠门的人都觉得划算。晚上的夜啤酒,荤三素一,好吃又便宜,再穷的人都潇洒得起。这就是江北城的百姓生活。国营企业一家家垮掉,暂时没垮的也在苟延残喘。大家的荷包都是瘪的,穷日子也得过下去,还得过出幸福的滋味。熊大哥这“逍遥台”,就成了这一带居民的乐园。
这天的主题曲是炒田螺,装了满满一大脸盆,红艳艳的很养眼,再配几碟开胃小吃,盐水花生,麻油豇豆,算浓淡相宜。那田螺得用牙签挑肉。肉不多,壳却堆成一座座小山,吃的完全是味道和气氛。一箱啤酒空了,再来一箱。熊大哥陪大家走了几圈,嘻哈一阵,把气氛搞得热闹起来,又去招呼别的客人。
然而热闹只是暂时的。午夜时分,郑长乐头顶星空,脚踩影子,摇摇晃晃回到家才发现孤寂依旧。聚了,散了,再聚,再散。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就是人生,悲又如何,喜又如何?你别无选择。床空着,他眼光迷蒙,仿佛看见廖艳还蜷在上面向他撒娇:“老公,你快点嘛——”声音嗲嗲地拖得老长。他其实已经浑身燥热,却喜欢逗她。每次行事前,他都喜欢吊她的胃口,故意慢腾腾的,看她心急火燎的样子。廖艳小他九岁,爱撒娇,爱缠人。从前喊他乐哥哥,近几年看多了港台片,改喊老公。恋爱时她才十七岁,刚进厂当学徒工,清清纯纯的,梳着两条藕结巴,莫名其妙就爱上他。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变了,虚荣,攀比,嫌贫爱富?她不想上班,吃劳保回家后无所事事?或者,是现在社会上那些吃香喝辣的傍款女刺激了她?郑长乐实在想不明白,只觉得这场婚变太突然,像一场噩梦。他一头扑倒在床上,抱着枕头有想哭的冲动。原来他高估了自己的坚强。亲情固然美好,可是,在这寂寞的午夜时分,面对无边的孤寂,只有爱情,与亲密爱人的肌肤相亲,才能给人温暖和力量。
第二天上班,正在分报纸,郑长乐就接到熊大哥的电话。他紧张起来。昨晚那个曹女士,他感觉不好,正犹豫该如何措词,就听熊大哥在电话那头先跟他道歉,说:“长乐啊,对不起。我们是兄弟,就不耍那些弯弯绕了。曹女士说对你没啥感觉。”
“啥子呢?她还对我没啥感觉?”这下轮到郑长乐吃惊了,感觉像受了谁的愚弄。
“唉,她觉得你……人稍稍矮了点。”熊大哥也直,口气却软了,好像郑长乐的矮是他的错。
“事先你没跟她把我的硬件说清楚啊?”
“我说了啊,说你形象中等,这话绝对属实噻?还说你是典型的新好男人,又勤快又顾家,烧菜技术一流,能文能武,爱好广泛。她自己也说不看重外表,不看重金钱,只求人好心灵美。唉,不是我说,我不过是看她还算能干,自己开了家复印店,经济不错,才优先考虑。不然别个年轻妹儿等起的,哪里还轮得到她上哟!”
郑长乐觉得好冤枉:“熊大哥,不是我现在放马后炮,其实我昨晚见她第一眼,就没看上,真的。女人嘛,我还是喜欢朴素点的。这位曹女士年纪也不轻了,你看她昨晚上那身打扮,浓妆艳抹,还穿得那么暴露。明摆着不是我的菜。”
“懂了。其实我对她也不很满意,是她自己太主动了,一听我说有个哥们儿离婚了,就马上要我安排节目,一起坐坐见个面。还要我多关心她这个困难户。我想她毕竟年纪大些,才心软了。算了,长乐,你千万不要为这事有压力哈。如果你真喜欢朴素的,那还不好说?农村小芳,红琴老家出来的那些打工妹,一堆一堆的,都想嫁个城里人呢。”
郑长乐嘿嘿笑了:“不瞒你说,我还就喜欢农村小芳,老实本分,善良朴素,又会持家过日子。像你家红琴那样的,又温柔又贤惠又体贴,哪点不好?”
有辆大卡车在外面按喇叭,郑长乐匆匆收了线,跑出去开铁门放行。看着卡车缓缓进了厂区,郑长乐一边关铁门,一边摇头苦笑,想,明明是我看不起她,她倒好,还先嫌我个子矮。真他妈冤!看来出师不利啊。
又钻进门岗的小房子,接着分报纸,在每一份报角写上科室名,再把挂号信快件的收信人名写在外面的小黑板上,基本上就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剩下来的时间里,就坐在那把乌黑发亮的旧藤椅上,喝茶,看报。读到有喜欢的好句子,继续摘抄,丰富他的幸福语录。这守大门的工作,其实真的很舒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