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记忆》是一本回忆录式的长篇纪实文学,作者肖复兴在2004年8月重返北大荒,时隔22年后再重新踏上那片黑土地,面对曾留有自己青春痕迹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面对现在依然生活在那里的老农和老知青,面对那些永远留在那里的知青亡魂,作者的心灵再次受到冲击和震撼,感情的闸门再次被冲开,于是开始了一次追忆如梦年华的青春之旅。作者把这段难忘的日子装到一个访问式的框架中,而不是像以往传统的编年体那样来提炼泛泛的回忆,结构的严谨,文笔的优美,故事的感人,超出了长篇小说的塑造力。它既是作者的青春回忆录,也是一代人残酷的命运史,更是一段共和国颠簸的断代史。特别是作者在《黑白记忆》中一改往日的创作风格和写法,在历史、社会、人生等方面提出了许多精辟的思想和独到的见解,从而就使作品具有了极强的历史感、责任感和可读性,其思想深度超过了以往同类题材的作品,实属知青文学中的上乘之作。
每一代人都有着各自不同的青春,当青春远逝的时候,就想重回青春,触动青春。《黑白记忆》是肖复兴的青春回忆录,36年后,他们重返北大荒,北大荒对于一代知青,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特殊字眼,它几乎成为了一代人宿命般的象征或隐喻,容纳一代人的青春,一段共和国的历史。
40多年前,中国的大地上发生了一场波澜壮阔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波澜壮阔”四个字,不是我特意选用的形容词,而是当年的习惯说法,广播里这么说,报纸的通栏大标题里这么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当年还是毛泽东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是培养和造就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万年大计。
这一说法,也不是我今天的特意强调,而是天天在我们耳边一再重复宣传的话,以至于老知青们今天聚在一起,讲起当年的话语,忆起当年的情形,唱起当年的歌,仍然会气氛热烈,情绪激烈,有说不完的话。
说“波澜壮阔”,还因为就是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和召唤之下,1600多万大中城市毕业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奔赴农村,奔赴边疆,奔赴草原、渔村、山乡、海岛,在大山深处,在戈壁荒原,在兵团、北大荒和西双版纳,开始了这一代人艰辛、平凡而又非凡的人生。
讲完这一段话,我还要作一番解释。首先,我们习惯上讲,中国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有1700万,我为什么用了1600万这个数字。其实,1700万这个数字,是国务院知青办的权威统计,应该没有错。但是这个统计,是从1955年有知青下乡这件事开始算起的。研究中国知青史的中外专家都知道,从1955年到1966年“文革”初始,十多年的时间里,全国有100多万知青下乡,全国人民所熟知的一些知青先行者,都在这个阶段涌现出来,宣传开去。而发展到“文革”期间,特别是1968年12月21日夜间,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发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掀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那个年头,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毛主席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且落实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要“不过夜”。于是乎全国城乡迅疾地行动起来,在随后的lO年时间里,有1600万知青上山下乡。而在此之前,知识青年下乡去,习惯的说法是下乡上山。我最初到贵州山乡插队落户时,发给我们每个知青点集体户的那本小小的刊物,刊名也是《下乡上山》。在大规模的知青下乡形成波澜壮阔之势时,才逐渐规范成“上山下乡”的统一说法。
我还要说明的是,1700万知青上山下乡的数字,是国务院知青办根据大中城市上山下乡的实际数字统计的,比较准确。但是这个数字仍然是有争议的。
为什么呢?
因为国务院知青办统计的是大中城市上山下乡知青的数字,没有统计千百万回乡知青的数字。回乡知青,也被叫作本乡本土的知青,他们在县城中学读书,或者在县城下面的区、城镇、公社的中学读书,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他们读到·初中毕业,照样可以考高中;他们读到高中毕业,照样可以报考全国各地所有的大学,就像今天的情形一样,不会因为他们毕业于区级中学、县级中学不允许他们报考北大、清华、复旦、交大、武大、南大。只要成绩好,名牌大学照样录取他们。但是在上山下乡“一片红”的大形势之下,大中城市的毕业生都要汇入上山下乡的洪流,本乡本土的毕业生理所当然地也要回到自己的乡村里去。他们的回归对政府和国家来说,比较简单,就是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寨上去,回到父母身边去,那里本来就是他们的家。学校和政府不需要为他们支付安置费,也不需要为他们安排交通,只要对他们说,大学停办了,你们毕业以后回到乡村,也像你们的父母一样参加农业劳动,自食其力。千千万万本乡本土的知青就这样回到了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里。他们的名字叫“回乡知青”,也是名副其实的知青。
而大中城市的上山下乡知青,和他们就不一样了。他们要离开从小生活的城市,迁出城市户口,注销粮油关系,而学校、政府、国家还要负责把他们送到农村这一“广阔天地”中去。离开城市去往乡村,要坐火车,要坐长途公共汽车,要坐轮船,像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武汉、长沙的知青,有的往北去到“反修前哨”的黑龙江、内蒙古、新疆,有的往南到海南、西双版纳,路途相当遥远,所有知青的交通费用,都由国家和政府负担。而每一个插队到村庄、寨子里去的知青,还要为他们拨付安置费,下乡第一年的粮食和生活补贴。所有这一切必须要核对准确,做出计划和安排,国务院知青办统计离开大中城市上山下乡知青的人数,还是有其依据的。
其实我郑重其事写下的这一切,每一个回乡知青当年都是十分明白的。在我插队落户的公社里,我就经常遇到县中、区中毕业的回乡知青,他们和远方来的贵阳知青、上海知青的关系也都很好。
但是现在他们有想法了,他们说:我们也是知青呀!回乡知青怎么就不能算知青呢?不少人觉得他们的想法有道理。于是乎,关于中国知青总人数的说法,又有了新的版本,有的说是2000万,有的说是2400万,也有说3000万的。
看看,对于我们这些过来人来说,一个十分简单的统计数字,就要结合当年的时代背景、具体政策,费好多笔墨才能讲明白。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还有多多少少类似的情形啊,诸如兵团知青、国营农场知青、插队知青、病退、顶替、老三届、工农兵大学生,等等等等,对于这些显而易见的字眼,今天的年轻一代,已经看不甚明白了。我就经常会碰到今天的中学生向我提出的种种问题:凭啥你们上山下乡一代人要称“老三届”?比你们早读书的人还多着呢,他们不是比你们更老吗?嗳,你们怎么那样笨,让你们下乡,你们完全可以不去啊,还非要争着去,那是你们活该……
有的问题我还能解答,有的问题我除了苦笑,一时间都无从答起。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武汉大学出版社推出反映知青生活的“黄土地之歌”、“红土地之歌”和“黑土地之歌”系列作品这一大型项目.实在是一件大好事。既利于经历过那一时代的知青们回顾以往,理清脉络;又利于今天的年轻一代,懂得和理解他们的上一代人经历了一段什么样的岁月;还给历史留下了一份真切的记忆。
对于知青来说,无论你当年下放在哪个地方,无论你在乡间待过多长时间,无论你如今是取得了很大业绩还是默默无闻,从那一时期起,我们就有了一个共同的称呼:知青。这是时代给我们留下的抹不去的印记。
历史的巨轮带着我们来到了2012年,转眼间,距离那段已逝的岁月已40多年了。40多年啊,遗憾也好,感慨也罢,青春无悔也好,不堪回首也罢,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们所拥有的只是我们人生的过程,40多年里的某年、某月、某一天,或将永久地铭记在我们的心中。
风雨如磐见真情,
岁月蹉跎志犹存。
正如出版者所言:1700万知青平凡而又非凡的人生,虽谈不上“感天动地”,但也是共和国同时代人的成长史。事是史之体,人是史之魂。1700万知青的成长史也是新中国历史的一部分,不可遗忘,不可断裂,亟求正确定位,给生者或者死者以安慰,给昨天、今天和明天一个交待。
是为序。
肖复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曾到北大荒插队6年,当过大中小学的教师10年。曾任《小说选刊》副总编、《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现担纲北京市写作学会会长。已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集、散文随笔集和理论集百部。近著有《肖复兴散文画作选》两卷、《我的人生笔记》、《蓝调城南》、《八大胡同捌章》、《春天去看肖邦》等。曾经获得过全国以及北京上海优秀文学奖多种。《音乐笔记》获首届冰心散文奖、《忆秦娥》获第三届老舍文学奖。
自序
《黑白记忆》新版前言
一、36年后重聚在北京站钟楼下的16号北大荒知青
二、记忆有时不可靠:重新找回消失的往昔
三、两地知青在一锅老汤中乱炖出来的味道
四、富锦老城记忆—一凋谢的花瓣萎缩在本纹里
五、暮色中挥舞的红头巾:在吞吐过我们的青春岁月的老路上
六、没有一个“爱”字的爱之小溪,流淌了36年后的黄昏
七、男人之间的友情:只需要家常的粗茶淡饭
八、眼前就是曾经让我惊心动魄的七星河
九、到三队去看老孙——烟像活了似的精灵
十、一个曾经的女英雄之死:飘散在遗忘的风中
十一、底窑:神秘的林中老巫、老猫和那片林子都没了
十二-、当年军务股空洞洞的窗子—一青春告别的不同方式
十三、在一种伤感悲中的:第一对知青的婚礼
十四、荒凉泥泞中一朵洁白的莲花与无法忘却的大公鸡和大黄狗
十五、巧遇当年“大寨队”的老队长,不能不想起“大寨花”的命运
十六、我的“三明治”学校宿舍与一去不返的教育诗
十七、杨老师:一个志愿军右派的约会和秘密
十八、邂逅“曹大肚子”的闺女,让我想起荒原上的奇遇
十九、屠格涅夫伴我度过在猪号的灰暗日子
二十、雁窝岛传奇:冒险和恋爱是一样的
二十一、风雪中的那辆老马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地
二十二、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二十三、你单纯得像真理一样
二十四、在多雪的冬天里,叶至善先生帮我走出了厄运
二十五、那一刻不敢再回头
二十六、黑龙江边女宿舍里的枪声
二十七、一场乌苏里江边原始的森林大火的逃生者
二十八、相逢不如长相忆,一度相逢一度愁
这样的隐隐的一问,像针刺了我一样,让我有些吃惊,曾经有过的坚定与坚强,显得有些摇摇欲坠。看着大家正在开心,我不敢有丝毫的流露,心却有些沉甸甸。
火车快要开了,凤琴还没有走,其实,她也是非常想回北大荒看看的,只是她儿子在北大荒出生时候因为患有脑缺氧后遗症使得小脑损伤,需要人来照顾,她只好让秋子代她去了,心里却恋恋不舍的,一直送进了火车的车厢里面。我们笑着说凤琴对秋子感情最深,凤琴笑着说,那是我对北大荒感情深!
全部买的是软卧,想想以前每一次无论从北大荒回来探亲,还是从北京回北大荒,坐的都是硬座,这一次,大家应该咸鱼翻翻身,享享福了,虽说稍稍破费些,对残破不堪的青春,总算是一个小小的补偿。
绿色的车厢,总能够让大家立刻想起以前的日子。那时,每一次回家,都先要坐上一个白天的汽车,才能够从大兴岛过七星和富锦,到达一个叫做福利屯的小火车站,然后坐上一天蜗牛一样的慢车才能够到佳木斯,在那里换乘到达哈尔滨的慢车,再到哈尔滨换乘到达北京的快车。一切都顺利的话,起码也要三天三夜的样子才能够回到家。路远、时间长,都在其次,关键是有很多的时候根本买不到票,而探亲假的时间和兜里的钱都是有数的,不允许我在外面耽搁,因为多耽搁一天,就多了一天的花销少了一天的假期。那是我们最着急的时候了。在那些个路远天长的日子里,火车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好的印象。在甩手无边的北大荒的荒草甸子里,想家、回家,成了心头常常念想的主旋律,渴望见到绿色的车厢、又怕见到绿色车厢,成了那时的一种说不出的痛。因为只要一见到那绿色的车厢,对于我们来说家就等于近在咫尺了,即使路途再遥远,它马上可以拉我回家了;而一想到探亲假总是有数的,再好的节目总是要收尾的,还得坐上它再回到北大荒去,心里对那绿色的车厢总有一种畏惧的感觉,以至后来只要一见到甚至一想到那绿色的车厢,头就疼。
闹腾腾安置下铺位之后,李龙云让弟弟和外甥赶紧把啤酒和蒜肠、小肚和猪头肉拿出来,喝!喝!咱哥儿几个凑齐了,多不容易呀!
他说得对,充满感情。虽说都在北京,凑齐了,特别是大家一起同回北大荒,同回当年我们插队的二队,真是不容易。我们这一行16人,除了小陈的大哥和李龙云的外甥没有到过北大荒,一老一小,是受了我们的感染专门要去看看北大荒之外,好像非要补补这一课似的;再有是小陈的爱人邓灿和李龙云的弟弟来敏,当年不是和我们在一个队上的,其余12位当年都是在北大荒大兴岛的二队的知青。当然,当年在大兴二队的足有上百名知青,但是能够凑齐了这样12人一起重返北大荒,也真是不容易,更何况在12人里有包括我在内的5对是那里恋爱结婚的呢。是啊,是不容易,干杯吧!
火车在酒杯里啤酒泡沫的摇摇晃晃中驶动了。
36年前,1968年的7月20日上午10点38分,我们就是从这里离开的北京站,那一天,阳光灿烂。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永远也忘记不了,就是火车像今天这样刚刚驶动,我们的车厢里就有一个同学失声哭了起来。那多少和当时热烈激动的场面显得不大协调的哭声,让满车厢里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惊。谁都不会明白那刚刚离开北京的哭声,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只有现在,我才多少明白一些,那哭声是对我们青春命定般的一种隐喻或象征。
36年之后,我们重走回头路,只有笑声,那哭声却隐隐地滴泣在我的心里,琥珀一样在逝去的岁月里凝结闪烁。
36年之后,就在火车刚刚驶动的时候,我们12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哭声,往事就这样显示了神奇的力量,一下子回黄转绿.鲜活如昨。
当然,在这一瞬间,往事被回忆起来许多,似乎火车的驶动突然具有了哈里·波特里的法老那魔法的功能,能够立刻让死灰复燃,让逝去的一切如同惊蛰的虫子一样,迅速地拱出地皮而乍起翅膀活了过来。那一瞬间,往事如潮水,立刻淹没了车厢,淹没了大家。
在这时,大家说得最多的是李龙云,说他当年探亲假期满从北京回北大荒时候,给哈尔滨的女知青周彦写了一封信,路过哈尔滨下车在人家里住了一夜。大家纷纷地向他开着玩笑,让他老实交代,那一夜曾经发生过什么故事。幽默的李龙云只是一脸的坏笑,一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的无辜样子,让大家尽情地猜测,让过去一段完全的单纯与纯洁,亵渎为今天添油加醋的浪漫和想象。当然,玩笑只是玩笑,只有在这时大家才又脱却了平日上班时的盔甲,显现出当年的率直与轻松。之所以开这样的玩笑,因为明天一清早,火车到哈尔滨,在站台上迎接我们的,首当其冲就有周彦。在我们此次重返北大荒之行,在哈尔滨为我们张罗的就是周彦,当然,还有刘树才和刘树华兄妹两人。从哈尔滨出发,周彦和我们一起回大兴二队,我们的队伍就扩大到了17人。
想到北大荒之行,终于开始成行了,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些激动。那一晚,几乎所有的人,带了药的自己拿出了药,没带药的,找赵军——正经医院的主治大夫兼门诊科主任,要来安眠药片,才能够勉强地入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