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记得,从前有一个女孩,曾陪我一起穿过夏天,穿过夜晚的灯火。
我会记得,从前有一个女孩,喜欢和我一样,转过街角,嘲笑世界的荒唐。
我会记得,从前有一个女孩,曾靠着我,小声地说,她喜欢北海。
她叫薄荷。
当雨还在下着,我走过清明,走过一个灰色的世界。公墓并没有因为是清明而少了几分惨淡,依旧行人三三两两,带着几分提不起来的神色。世界被雨水染上灰色,雨声放大,这座城市反倒多了几分安静的忧伤。四周高楼的身影开始隐没痕迹,出租车匆忙地驶过,溅起一排荒唐的雨渍。
我在想这究竟是我生活过多年的城市,在这场清明的雨里竟显得那么陌生。定是因了这低压阴雨天气的缘故吧,我的心情很糟,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的单向对话我提不起半点兴趣。我沿着公墓的栏杆走,身边茂盛的绿色在灰色的雨里漂白,世界所有的生气此刻皆荒芜。
我会记得曾和薄荷一起在这座城的夜晚里行走,穿过灯火如花,穿过夏天的热气。那时的世界一定不是现在这样子,一定是我和薄荷的对话在空气里蒸发,一定是烂醉如泥的我们拜倒于乱世的繁华。我会记得薄荷曾满身酒气地讲出那唯一一句文艺一点的话:“假如夏末没有这么阑珊”,这句话在回忆的空气里并没有消散,甚至因为我时时想念薄荷而被沿用至今。这座城市,还记载了我们阑珊的夏末,和一个个烂醉如泥的晚上。
身后还是时有时无的单向对话,我回过身,是高大的北海。他为我撑着伞,挡着灰色的雨,从我家一直走到了公墓。绕过黑色的铁漆大门,墓园里是一片黯淡的绿色,它把我的心事渲染得沉重。我不知道我身后的男生想法是否和我一样,但我知道,他干净的脸上一定和我一样没有一点泪痕。我们撑着伞,在灰色的雨里,一步步走向那个人的墓碑,黑白的往事开始在脑中显现残迹。灰绿色盛开在道旁,靴子走过,溅起些微泥泞的痕迹。
我在那块墓碑前蹲了下来,北海还是站着,帮我撑着伞。看着那墓碑,我的眼眶终于开始有一点点红,然后我听见身后传来小声的呢喃:
“我想薄荷。”
我也想薄荷。
自此回忆开始决堤,往事以不可阻挡的速度迅速播放。我带着北海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不过,那个时候,还没有北海。
刚上高中的那个夏天,我和薄荷持续在操场上奋斗,不是军训,而是为了减肥瘦腿,以便穿上新买的过紧的牛仔裤。我们涂上各种防晒霜,穿上长袖长裤,一段时间下来,减肥效果不是很明显,人倒是先黑了一圈。于是我们就一脸神伤地回了教室,拿出镜子互相评论你哪儿黑了我哪儿黑了,以长吁短叹结束评论。那时,我们期待着夏天尽快过去。
那个夏天未至的时候,每个夜晚我都会和薄荷一起走在夜晚的街上,穿过夜晚的灯火。我们生活的这座小城,被一条江水穿过,我们沿着江走,看身边绵延的欧式建筑洒下繁华的灯光。江滚着温热的气息而来,夏天没到也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时的我们,每每路过街边的小酒吧,总会下意识地去读一下招牌上的英文,以显示自己的英语水平。但我们从不进去,因为我们是健康好少年,烟酒不沾。
原本只有我和薄荷穿梭自如的世界,在我们上高中后,都改变了。我们的世界不再只有那些温热的夜晚,不再只有华灯闪烁和彼此手牵手的时光,还有一个叫北海的男生。在那个夏天,教室里的座位安排得有些混乱,我和薄荷坐同桌,时时商议着我们的减肥大计。薄荷提议,每天晚上去跑步,这样就能避免被太阳晒黑。我认为夜晚湿气太过浓重,容易中暑。两条简单的辩论持续了好几天都没有结果,以至于我们从未注意过身边有什么人。但是日子一天天前进,直到有一天薄荷冲到我面前神情惶惑地说,她发现自己已经瘦了五斤,我们的减肥计划终于以不太显著的成效解体了。但是我们很有毅力,我们一边大嚼巧克力一边约好来年再战。
减肥计划结束后,我们终于不再关注一切月字旁的字了,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高中的学习上来,并让时光慢慢来帮我们漂白。于是我们终于发现自己身边其实都坐满了同学,只是每天走上讲台的都是新老师。要知道,那时夏天已经阑珊了,我们无心向学都一个月了。
第一次月考我们败得异常惨烈,各门功课老师上课时都会用极其凶恶的眼神逼视我们存在的角落,以至于每每老师用眼神射杀我们时,我的前桌总是会颤抖一下。因为位子比较凌乱,前桌比较高也就为我们承受了大量的攻击。当我决定专心向学而不是时时观察老师擦汗的动作或者看看窗外的绿树和操场上打篮球的男生时,薄荷却开始不务正业了。在夏天的余烬里在秋的折磨里翻腾的时刻,她一脸恬淡,用课本做掩护,削尖2B铅笔,随时准备在课桌上画素描。我本来以为薄荷是嫌上课无聊,但她画画时认真的表情却令我有些诧异,还时常抬头看向我的前方。在我的连日观察和严密推理之下,我猜测出她在画我前桌的肖像,并且我还趁她不注意,缴获满满一桌的赃物。
在黄色的古旧书桌上,画满了或深或浅的侧脸。那张桌子只要我轻轻一推就能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但这不妨碍桌面上那些细致的线条。我通过薄荷的素描终于对前桌的脸有了一些粗略的了解,她记录了我前桌的各种神态,或睡觉、或偷看、或颤抖、或嘚瑟,反正没一个正常的表情,在她的桌面上排列组合出一本百科全书。深厚的浓线条刻画出他的眉眼,映在涂了漆的木桌上也格外动人。
阴谋被揭穿的薄荷脸红了。
我的前桌叫北海。
那天北海探寻老师目露杀意的原因终不得果,便偷偷地转过头来,一眼就发现了我摆在桌子上的那堆分数低得变态的试卷,再一转头,看到薄荷分数更低的试卷,一下子就明白了老师杀气毕露的原因。那时薄荷正专心地画着她的素描,用铅笔的痕迹编织出少女臆想的世界,课本不能完全遮挡她石墨制成的头像,在课桌边缘处露出极鲜明的一角。前排的男生转过头来,她不知道,并且继续抬头仰望取景,却迎上了男生诧异的眼神。她慌了,连忙抽来我的试卷把桌面完全掩盖,她温柔的世界充满了凌乱的喘息。我不知道那时北海有没有看见薄荷在画什么,不过我猜得出他神情诧异大概是因为我们低得过分的分数。我记得薄荷脸颊通红,低下头去没敢再抬头。在前排男生转过头去好久,空气里还满是青涩的味道。
其实因为薄荷的缘故,我很早就被灌输了“我的前桌叫北海”这个信息,那是她有天画素描时偷瞄他的作业本得知的。但是在我们熟络之前,我还是喜欢叫他前排男生。
有过一次灼热的对视,薄荷已不满足于她的素描战斗了,她决定带领我主动搭讪。薄荷偷瞄到前排男生试卷上的分数高得要死,于是以问问题为由,展开了猛烈的攻势。那时我们的位子靠窗,夏天将尽未尽,从窗外传入绵薄的呼吸。涌动的热浪已渐次退却温度,教室顶上的老旧电扇也不需要咿呀乱叫了,老师也不需要频繁地揩汗了。我记得薄荷是怎样鼓起勇气,小心地用笔帽戳着前排男生的后背。我看见笔帽在白衬衣上扯开褶皱,看见笔帽慢慢地陷进少年后背的肌肤,然后男生转过头来,一脸窗外的明亮。薄荷小心地献上自己的问题,面色娇羞,在那时的光线里,眼眶流转出温柔的潮湿。男生轻轻一笑,迅速地解决了问题,没有多余的言语就转身回去,留在空气里的,还满是薄荷青涩的味道。
男生转回去好久,薄荷还没反应过来。但她发现搭讪战术的成效明显比减肥计划和素描战斗要好,于是她开始积攒问题,一次又一次,用笔帽在男生的白衬衣扯开褶皱,一次又一次,让笔帽陷进少年后背的肌肤。但是,每次问答,都只有生硬的数学公式味充斥着空气,我没再听见一点酸溜溜的情话。天气开始薄凉,窗外的阳光已不能和前排男生的面目一样明亮,一直穿着有青草香味,洗得发亮的白衬衣的前排男生,也披上了一件卡其色的针织衫。薄荷却一直在问问题,她的问题给那段时光镀上一层浓重的学术味,却只剩男生的眉眼调和她羞红的大雾。
第二次月考结束,薄荷的成绩狠狠地挣脱了倒数十名,并且一路历经艰难险阻直线攀升挂上了平均分。这让成绩和第一次月考相比没有什么起色的我很是眼红。平时薄荷穿越我的前方问问题时我从不认真听他们对话,总是眼神游移,看窗外的夏天代谢到什么程度,抑或是分析前排男生的洗衣粉品牌。但是薄荷的成绩毫不留情地赶超我却让我有些焦急,于是我也开始问前排男生问题,那些堆积如山的问题像找到了一个发泄口,毫不留情地朝前排男生涌去。在那个秋意初露的十月末,我想我的世界观已经颠覆了,我的眼前也滑过浩如烟海的数字,我不知怎么地想放肆地嘲笑世界的荒唐。一如多少年前,我和薄荷手牵着手转过哥特式寂寞的街角,然后轻低眉眼,在路灯下嘲笑世界的捉弄人心。那个在学海里战得死去活来的我,第一次发现问问题是一件那么美好的事,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小心翼翼地用笔帽戳前排男生柔软的针织衫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你终于也开始问了,这样老师再也不会用眼神射杀这个方向了!”
我也在那一刻才意识到,第二次月考后,老师目光射杀的范围减小了百分之五十,杀意也削至一半,但是浓度不变!只有我的成绩也缓慢上升,前排男生才不会再在那些平凡的午后,突然发出一些不自然的颤抖。
晨昏线来回分割,夜的时间开始侵吞白昼。我和薄荷开始联手用问题向前排男生发起猛烈的轰炸。一次次,我们用笔帽刺向他柔软的针织衫;一次次,我们用手指触碰他的呢大衣;一次次,我们用手掌轻拍他的脑袋。岁月在我们的手掌间流过,从我们的指缝间穿过,那么多问题抛入大海都激起温柔的回响。老师终于不再射杀我们,而我的记忆里,只有日渐褪去锋利的空气中,我和薄荷不停地呼唤前排男生,我们的手影,在我面前编织成仓促的潮。他一次次转过头来,一次次一脸明亮,闲话的成分也终于多于生硬的讲解,我们的成绩已狠狠地将平均分踩在脚下,前排男生挤眉弄眼的表情也日渐清晰。薄荷的搭讪战术取得了非常显著的成效,很多时候,已不需要我们的手掌拂过空气,他就会主动转过头来,然后我看见,他无意中蓄长的黑发,衬着他苍白的脸颊,成了白色的冬天里最鲜明的风景。
前排男生,不,他叫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