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六九年初春,时值文化大革命,“造反派”和“保皇派”打得不可开交,叫作“武斗”。
农历二月十一大早,父亲赶着马车要去县城交货。一马车货物,那是他昨天下黑才从区供销社装来的农副产品,不外乎我们这边特产的生漆、芸豆之类。
们嗄呦寨在一条乡村公路边,西距大方县城六十二里,东距箐口区公所一十五里。那时父亲赶马车缴副业,从区供销社拉农副产品到县供销社,从县供销社拉日用百货到区供销社。所谓“缴副业”,那时抓粮食生产是“正业”,抓经济收入是“副业”,绝大多数劳动力抓粮食,极少数人抓票子。生产队规定父亲每年缴回三百五十块钱,要是一年不止挣这么多钱,结余部分就算们家的自有收入,但如果一年挣不到这么多钱,也必须缴这么多钱,那样的话,就只有卖点粮食或者什么的了。
父亲昨天从县供销社拉了一车日用百货到区供销社,接着就从区供销社拉了一车农副产品回嗄呦寨来,歇一晚上,今天一早出发,往县供销社拉去。
母亲怀我整整已是十月,算来分娩的时候差不多了,父亲自然恨不能一去就回。去县城一路无事,但当他装了一车日用百货往回赶时,在离城十里一个名叫五凤的地方,正好赶上一场武斗,“造反派”和“保皇派”人数各有不下百人,绝大多数是农民,就在马路上打群架,弯刀镰刀,锄头斧头,平时用来劳动的生产工具都变成了称手的武器,打得好些人头破血流。农民不好好种地,天天斗来斗去,可想而知,那年头生活不困难才怪。当时父亲见了这种阵势,一是路被武斗的人堵了过不去,二呢,也不敢过,那些斗红了眼的人全都没有理智了的,万一他们哄抢车上的货物,或者不分青红皂白地挖你一锄头,那可冤枉,就将马车掉了头,暂时回城里避过这一仗再说。
外公外婆膝下无子,只有三个女儿,们母亲是二姑娘,母亲的姐姐也即们大姨妈嫁在县城,母亲的妹妹也即们三舅在专区医院工作,在那粮食紧缺的年代,相反农村生活比城市还要有保障,所以外公外婆住在们家。也就那天晚上,外公做了个梦,梦见一条红冠大蟒爬进我们家来。他顿时惊醒。鸡叫三遍了,父亲还没回来。因梦里的大蟒头上红红的,外公就担心,是不是们父亲的脑壳被人打出血了。可那时没有手机,父亲是什么情况根本无法了解,也只有提心吊胆地等待。天亮后,五凤武斗打死了人的消息被路过嗄呦寨的人带了过来,一家人无不忧心忡忡。
当天上午九点还是十点,母亲说那是“小早饭”时候——我出世了。中午,父亲平安地回到了嗄呦寨。外公重新思索昨晚那个梦,说,唔,这个梦怕是应在老五身上。一九六九年属鸡,而外公梦见的大蟒头上有一只红红的冠子。
老五就是我。
一天,小学的夏老师挑水经过们家门口,听见我哭得厉害,便放下桶进屋询问。母亲告诉她,因为乳汁不够我吃,所以饿哭。那时夏老师有一个比我大几个月的男娃,她正要给他断奶,奶不断了,从此天天给我喂奶,两个母亲共同哺乳这才使我度过乳荒。
二哥一天两回背我去让夏老师喂奶。
当年们兄弟五个,大哥十二岁,二哥七岁,三哥五岁,四哥三岁,我零岁。大哥到箐口中学读书去了,背我去吃夏老师乳汁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到二哥背上。七岁,二哥上学了,放早饭学回家背我去喂一次、放晚饭学回家背我去喂一次。
街上到学校是一条没铺碎石的马车路,从寨北头公路拐进我们街上,向南而去,从公社和分销店之间出街。这条马车路走啊,走,走过学校背后,再走,走,蛇一样走进一群绵羊一样的山峦,不知走到哪儿去了。
虽然春天,乍暖还寒。母亲用一匹布带,像数学符号一样把我“乘”在二哥背上。我穿的开裆裤,见我屁股白白胖胖,母亲少不得又怜又爱地揪上一爪两爪才放们走。幼童的体重,嗄呦寨是忌说轻重的,比如,这娃好重,这娃好轻,是不能说的,而要说成:这娃颗粒大,这娃颗粒小,这娃的颗粒不大也不小。农村人嘛,把孩子当成粮食,抑或种子。我的颗粒大,二哥个子小,坠得背带都勒进他有限的肉里去了,就反剪双臂,用手掌托着我两扇磨盘般屁股。如此将我“托负”去给第二母亲的途中,们两弟兄的肉互相温暖着对方。
桃红李白,嗄呦寨如在画中。
原先,嗄呦寨的寨内寨外,树木成林,这儿一家人,那儿两家人,就像童话里的木屋隐藏在大森林里一样。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曾经的“老大哥”,苏联,因为不认中国这个兄弟了,断绝对我们的钢铁供应。新中国成立初期什么也没有,要造枪炮以防战争,要造机器发展工业,要打锄头镰刀发展农业,毛泽东主席大手一挥,离了红萝卜就不做八大碗吗,我们自己炼!
武器精良的八百万“国军”被我“小米加步枪”打得落花流水,蒋委员长躲到台湾岛上都不敢回来,所以在主席看来,没什么做不到的。那时钢铁最多的国家第一数美国,第二数英国。老大哥不讲义气,主席老人家非常生气,发狠道,我们不仅要自己炼钢炼铁,而且我们钢铁的数量要超英赶美!于是,“大跃进”被们伟大领袖提出来了。
为了“大跃进”,我们是全党动员,全民参与,从城市到农村,有着正规设备的冶炼厂也要炼,挖一个土炉也要炼,大方城在炼,嗄呦寨也在炼。会炼铁的师傅,们嗄呦寨叫他“钩匠”,这类人才农村本来就少,真恨不得像挖洋芋那样,一锄头挖下去就刨出一大堆钩匠来。
由是,寨里寨外的青㭎树、毛栗树,都被就近砍来烧火炼铁了,房前屋后只剩一些核桃、板栗和桃李梨杏之类的果树。当然,还有竹子、棕榈。漆树可不敢烧它,烧出来的火烟一沾着人,人就要生漆疮,奇痒难耐,所以漆树也在。据说当年日本人曾经打到们贵州来,被一种草,们叫它癞藿麻,茎和叶上的细小白刺,“癞”得他们又痛又痒又麻,“八嘎八嘎”地说,贵州这儿连草都惹不得,急忙撤走。您还别说,真要打起仗来,贵州真是草木皆兵,日本人才一惹上癞藿麻就跑,算他明智,再不走,惹上漆树更吃不消,那时,他一刀将自己扎死倒还痛快。
落后就要挨打。如果谁提出,要生态而不要生命,不用毛主席动手,我都亲自扇谁两大耳光。
从街上到学校,路旁到处是磨盘一样的树桩。二哥肩膀酸了,将我的屁股随便往哪个树桩上一蹾,歇肩气再走。别看嗄呦寨的这些树桩烂糟糟的,说不定,它上半截身子早就打过鸭绿江去抗美援朝了,弄不好,我是一屁股坐在“国际主义”的底盘上。春来二三月,运气好一点的话,二哥一反手能从树桩上抓到几朵肉奶奶的香菇,回家敷一点盐在火上一烧,味道好极了。
多么壮烈的树啊,上半身化为烈烈的大国气节,下半身行将腐烂还在奉献鲜美的味道。
途中要经过一所无主坟(多年没人扫墓挂纸),传说坟里有一个“囤箩鬼”,到了坟边二哥一般是一口气跑过,仿若日本人看见了癞藿麻。但接着路边有一口水塘,有时,也就是暖洋洋的春日照得塘水温嘟嘟的时候,塘里的鲤鱼时不时会蹦出水面,如果见鱼跳了一次,二哥准会停下脚步,直要看到鱼儿再跳一次,或者,我的哭声急了起来,这才急忙朝学校走去。什么“超英赶美”,什么“国际主义”,当夏老师把乳头塞进我的嘴里,我就什么也不想了。
——我竟想?天才!
布谷鸟,嗄呦寨唤作“告谷”,们模仿它的叫声,也不是“布谷布谷”,而是“告谷告谷”。二三月间,当它开始在空空的田间地头声声催犁,们俏皮地对它说:
“晓得喽——告谷!告谷!栽包谷栽包谷!”
农村季节,是在鸟声里变化的。
年年告谷开嘴叫,年年开始栽包谷,嗄呦寨亘古如此。鸟儿生死更替,叫声还是那个叫声,季节四时轮回,映山红开了照样春来,但我们的生活,就在一九六九年春天发生了变故。
我天生能吃,尽管母亲和夏老师两个人给我哺乳,还是填不饱我。那天,父亲赶了一天马车,母亲出工栽了一天包谷,简单吃过晚饭要休息了,我却哭着不肯睡觉。母亲晓得我这是饿的,就拿铁勺顿在火上炒了几颗包谷,准备研成粉末拌面糊喂我。
生产队一个干部正巧从窗外走过,大概他听到了炒包谷的响声,或许并没听到,只是想从破窗纸的缝隙里看看这家人为什么还没熄灯睡觉,总之,不管有意无意,这名队干发现了母亲在炒包谷。
他当即破门而入,大吼一声:
“拿到偷包谷种的人了!”
只怪那种年月粮食太少,多数人吃不饱饭,因而下种的时候,有人会悄悄匀几颗种子揣回家里。队干们不知是发觉种子少去,还是算准有人会偷种子,居了心要揪偷种子的。但其实母亲给我炒的这几颗包谷,是她从们家口粮里留来栽自留地的。家家都有自留地,们家也有,粮食再少,母亲也要留点包谷种子栽在自留地里,以便秋来多少也收几个包谷。再说母亲最要面子,断不会冒着当场捉住被羞辱的危险偷集体种子的。可是,饿了就要偷粮食,似乎成了当时的真理,所以,即便父母长着一千张嘴,怎么申辩人家也不肯听。
不多时,闻讯又来了两三个队干,几人一合计,就满屋子地翻了起来,说,看韩朝珍究竟还偷得有多少包谷藏在屋里。如果说才到春天们家就一颗包谷也没有了,全家人岂不等着饿死,所以们家屋里当然有包谷,被他们翻出来了,硬说是母亲偷的,就要没收。父母与他们争执,他几个便老羞成怒,拆的拆门,掏的掏窗子上残存的玻璃,更有一个干部看中了母亲当年的陪奁,那是一口红漆木箱,总之,但凡他们看中了的东西,通通都被他们强行抄走。
这还不算,第二天,生产队召开队委会,少数服从多数地通过一项霸王决定,让父亲赶着马车到遵义去拉工程,让母亲到六七里外的大青山牧场开荒种草。
多年以后,母亲告诉我说,某队长家门上的那块门板是们家的,某会计家窗子上安的玻璃,有两块是们家的,某队委家柜子上的那口红漆木箱,也是们家的。我颇为不解,们家的东西为什么会走他们家去?父亲幽默地解释,们分集体的粮食,他们集体分们的家呀。
也亏父亲想得开,要不然,当年们家被撵上牧场,自己都把自己气死了。牧场的位置比嗄呦寨高一两百米,父亲送们上山,一边走,他一边自我解嘲:
“好,好。们家步步高升了。”
大青山牧场是一个综合性的养殖场,们到来的时候,在四五个白土丘陵上,生就平坦的地方已经长出人工播种的牧草,而山腰上新泥裸露,刚刚垦出几层梯田。母亲此来要做的事,就是跟那些先于们上山的社员一道,伐木垦荒,让梯田爬到山顶上去,直到梯田里面,也长出人工的牧草。
在一处有水,而且地势较为开阔的山沟里,依山修着几排梯次排列的、窑洞一样的石圈,一间挨着一间,一层摞着一层,怕有上百间吧,至少得有几十。有的圈里喂猪,有的圈里喂牛,有的圈里喂羊,更多的圈里什么也没有喂,要等这四周所有的山头都长出草来,这些暂时空闲的圈,才能装满。
隔着一条清亮的山溪,圈群对面有几栋住满了人的木屋,里面有场长,有会计,有其他管理人员,有养殖人手,有垦荒植草的。们是挨撵上山来的,挤不进这些公房。牧场西南的坡头,杉树林里有几家人。不知那是场长还是副场长,总之是个彝族妇女,高高大大,泼辣干练,山歌飞得过几面坡,喝酒喝得翻同志哥,她帮们在这几家人里协调,最终,一户彝族农民腾出一间屋子,由们借住在他家里。
悲剧,就发生在这个几户人的小寨。
那时的人饿得很啊。们上山来的那天,路边就饿死了一个人。上山的小路,被密不透风的蕨草——们叫它“狼芨”的那种,遮得几乎看不见路。正走间,母亲的小腿忽然被什么抓了一下。那时山深林密,深山老箐的,老虎豹子不知还有没有,但一种叫“豺狗”的野狗多得很,性情跟狼差不多,饿极了也会吃人。母亲最怕遇上豺狗,一路上心都悬着,吃这一抓,吓得腿一抽,“妈呀”一声惊叫,心子仿佛从喉咙里飞出去了。父亲却以为母亲被蛇咬了,正待一棍子抽去,却见草丛里伸出来的是一只人手,再看,狼芨里躺着一个男人,奄奄一息。
这男人气若游丝地说:“救命……”
父亲问他:“你怎么了?”
男人说:“饿……”
父亲说,你再挨一下,们上去给你找点吃的来。
去牧场要经过那个几户人的寨子。春荒,吃的很难讨到,但听说有人快饿死了,寨里一户人家还是给了父亲两个洋芋,让父亲赶快拿去救命。可是,父亲回到那儿,发现那人已经落气了,一只张开的手掌伸在蕨草外面,到阴间讨吃去了。
更为可悲的是,那户拿出两个洋芋来救这男人的人家,两个儿子同样因为饥饿,也死了,死得比这人更惨。
在牧场,畜牲的日子比人好过。我的母亲,为它们垦了一天梯田,没哪顿吃饱过肚子。甚至于,那些把它们一个个喂得肚子滚圆的人,肚皮同样瘪喇喇的。几百年前有人就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几百年后这些人,又何尝不是眼鼓鼓地看着他们喂出来的那么多牲口而一个也不能吃。它们,是要运往那些叫“城市”的地方,给手握“肉票”的人吃的。那家人的两个儿子,因为竟敢就在这里吃,所以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两弟兄实在太饿了。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两弟兄偷偷从圈里抱了一头小猪,准备回家杀来煮一顿吃。才偷到手,就被发现了。如果他们肯放手,或许幸免一死。但后面追来的那些要保护公有财产的人,尽管他们喊声震天,可两弟兄就是不肯放下猪崽逃跑。他们追得越急,他们就越是豁出去了。死也吃一口肉!两弟兄干脆懒得跑了,一刀剖开猪肚皮,抓了猪肝就吃……
母亲回忆,那个漆黑的深夜,两弟兄被一顿乱棍打死之后,嘴里还各自含着一块来不及下咽的猪肉。
母亲待字闺中的时候并没干过重活。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从她嘴里慢慢知道了一些外公家的情况。原先,在外曾祖父手里,外公家还算殷实,传到外公手里后,都还可以的,但后来由于外公生病,土匪打劫,家道这才日渐没落。母亲童年及近少年,家境还好,女儿家,所以外公没让她们三姊妹干啥重活,可以说连锄头都不会拿。可是,嫁到嗄呦寨后,情况不同了,父亲是长子,作为长媳,不做活路不行,所以啥活都学会了,肤色渐渐黑,声音渐渐粗,手上长出了老茧,完全变成了一个劳动妇女。
到牧场后,又不比在队里出工,干多干少工分一样,干好干坏工分一样,而是以开垦梯田的面积折算工分。但别说梯田不好造,就是荒也挺难开的,而且母亲是背着我干活。开荒叫作“开生地”。大概耕地叫熟地,板地叫生地。坡上荆树丛生,先把它们砍开,叫作“砍猱地”。猱地,猴子的地盘吧?砍树,砍灌木,砍荆棘,是很苦的活儿,但还算简单。最难做的,是起疙蔸。我们说的“疙蔸”,即树桩,起疙蔸就是把树桩从板土里挖掉。板土,我们叫“死泥”,想想就知道,坡上从没动过的泥土板结得都有多紧,而树桩的每一条根须都是往泥土的深处伸的,像手一样牢牢地抓着越深就越紧的泥土,再想想,就知道起疙蔸多么费劲。
疙蔸起多了,母亲竟然成了起疙蔸的高手。领着开荒的小队长是个风都吹得倒的瘦小男人,开荒开到有疙蔸的地方,一时除不掉,就说:“韩朝珍,你来!”母亲经常帮他起疙蔸,虽然耽搁了一些时间,但小队长还算仁义,工分没少算给母亲。队长说,韩朝珍,你起疙蔸怎么就这么简单呢?
其实,起疙蔸并不需要什么尖端的科技,只消找出它的每一条根,一一地斩断,疙蔸也就失去依附。嗄呦寨所谓“人怕寒心,树怕翻根”。但树根藏在泥土下面,其他人找它,得冤枉地挖掉好宽的泥土才能发现,只有母亲,能准确地判断出它们的位置,几锄下去就能见到,母亲甚至不靠斧头,用锄头就能把它们斩断。
但母亲却认不得蘑菇。粮食肯定不够吃的,好在入夏雨水丰沛,坡上遍地蘑菇,可以采蘑菇吃。蘑菇红红绿绿,种类非常多,可并不是每一种都吃得,很多是有毒的,吃多了能够把人闹死。母亲犯错不是一回两回,但上一回采了毒蘑菇,下一回还采,怎么也记不住哪种蘑菇有毒,哪种无毒。人家教她,说,你实在辨识不了,吃蘑菇的时候就多吃点大蒜,大蒜可以克毒。可是母亲不肯吃蒜,怕辣,嫌臭。饿得最厉害的一次,母亲见着蘑菇就采,采了一撮箕,通通煮来吃了,结果中毒至深,以至产生了幻觉,据她清醒以后回忆,看见一大群鬼把她围住,獠牙长舌,嘴上沾满吃人的鲜血。但不知母亲是记不起来呢,还是支吾我们,说,们几弟兄没被毒蘑菇坏过。
秋来,靠山公社变换了书记。因为新书记和外婆一个姓,外婆跟他说了个人情,我们终于离开牧场,回到嗄呦寨居住,母亲照原参加生产队劳动,二哥照原上学。
三哥还没上学,母亲出工、二哥上学后,看家、背我、照看四哥的任务就是他的。晚上的时间,母亲一边浆洗或缝补,一边教我们唱儿歌、背毛主席语录,或者给我们摆白话。
那时候,毛主席的话叫“最高指示”,农村劳动生活都要以他老人家的话为依据,学校里教育二哥他们,“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记得“毛主席语录”是一本红塑料壳的小书,毛主席最重要的话都摘录在这本书里。可能整个中国,但凡有人的地方都有这个“红宝书”。如果生产队长心血来潮,突然要谁背一段毛主席语录,谁背不出来那一天的工分搞不好就被扣了。母亲从没进过一天学堂,但书上的东西听别人说过一遍,基本就记住了,竟没吃过这样的亏。
五弟兄就数四哥聪明伶俐,四岁不到,背毛主席语录比二哥三哥还厉害,母亲教他一遍,就背得出来。四哥还会在母亲苦闷的时候,及时背一段毛主席语录逗母亲开心。四哥是那么招人喜爱,谁见了都想抱起来亲他几口,连公社书记都说,赵老四长大以后要“做事”。
可是,四哥竟没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