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电视剧《走向共和》已落下帷幕。在我国由帝制走向共和的曲折历史上,梁启超是个重要人物。先父吴其昌是梁启超的入室弟子,自1925年考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至1929年梁去世,一直随侍在梁启超左右。在天津时,曾亲聆梁纵谈躬历时事,月旦当世人物,常至深夜。
有人以为,袁世凯在戊戌政变前并未参与新政,乃因谭嗣同夜半劫持方卷入进来,梁先生不以为然。他说:当时袁系主动赞成变法维新,甚至有拥护光绪以武力推行新政的计划,决非壮飞所迫。袁在朝鲜时,表现豪爽奔放,以人杰自命,与马相伯、马建忠、张謇等新进名流上下议论,其强国革故之心,实不在人后。彼协谋变法,纯系自觉自愿,但胸中始终横亘“个人权力”一事,见变法略有端绪,深恐新政权不归己,故告密卖主。及变法失败,又恐大权落入裕禄之手,乃复在直、鲁推行新政,培实力而博民心,等候时机,取清廷而代之。事后细思,其用心深长密远,真一世之奸雄也。我辈书生,尽为所欺,至十余年之久。
梁由是谈及袁世凯之巧诈作伪术,称为“登峰造极,古今无可伦比”。列举有梁和冯国璋劝袁勿改帝制一事,尤具戏剧性。据先父所述,情节如下:
当时帝制论甚嚣尘上。冯国璋从南京到天津,约梁一同对袁作最后的“谏铮”。冯对梁说:“论辩才我远不及你,论实力你也不如我。这事必须咱俩一同去,你反复开导他,而我则暗示以实力作后盾,才有可能挽危机于千钧一发。”于是梁用了一天一夜的工夫,绞尽脑汁,写出劝说提纲,凡可以成为理由的,无不备举,一共列了几十条。及至二人到新华宫,袁表现异常热情,设宴招待。酒酣,梁站起正准备陈述。袁世凯先笑着说:“二位先生这次来的意思,我很清楚,是想劝我不做皇帝。我反问二位,我袁某要做皇帝,是想做一代皇帝就绝种呢,还是做万代皇帝而无穷呢?”不等梁、冯回答,袁又笑说:“除非痴子,当然要做万代天子!”随后叹口气接着说:“我有犬子二十多人,我现在将他们全部唤来,站在二公之前。任公,你最知人,我就委托你代选一子,可以继承帝位,可以不败我帝业,不会连累掘我祖坟的。任公!等你选出以后,我再决定称帝。这样也许可以称帝两代!”梁与冯四目相视,怀中万言书,竟一个字也说不出。这时袁的儿子们环立桌旁,最小的尚伏在奶妈怀中。袁世凯忽然又换了副悲伤面容,说:“我的这些犬子,没一个像我的,没一个不是庸懦纨绔。但父亲对儿子,没有不疼爱的。我虽然恨他们不肖,但也不愿因为我造孽,而使他们将来被别人作鱼肉烹杀。我百年以后,还得拜托二公多多照顾!”梁启超与冯国璋二人,直到离去,也没能提“帝制”一字。
这场戏发生在1915年6月。梁启超在《国体战争躬历谈》中提到此事:“袁氏语我及冯将军,皆矢誓不肯为帝,其言甚恳切。”现在我们知道,袁世凯就是演了这样一出“言甚恳切”的戏,把梁、冯二人噎回去了。当时梁心中犹存疑虑,但紧接着发生的事使他清醒,“筹安会”筹办帝制的工作公开进行,千奇百怪的“请愿团”到处活动。梁启超愤怒了,奋笔写出讨伐帝制的檄文——《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袁世凯听说,气急败坏,忙派人出二十万银圆巨资收买,冀其搁笔。梁不为所动,此文发表于袁世凯即将“登基”之时,给了袁沉重的一击。随后,梁启超南下,协助蔡锷(蔡原是梁在长沙时务学堂的学生)发动护国战争,《云南致北京警告电》《云南致北京最后通牒电》以及那篇脍炙人口、大义凛然的《云贵檄告全国文》都是出于梁启超之手。在蔡锷军苦战于四川叙、泸之际,梁联络广西都督陆荣廷,并亲赴广西与陆联衔发出《广西致北京最后通牒电》《广西致各省通电》,响应护国运动,又联络广东的国民党人,并策动广东独立,使滇黔两广连成一片,以对抗袁世凯的北洋军,终于迫使袁世凯发出了取消帝制的通电。
(原载2003.5.28香港《信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