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新世纪微型小说浅析
20世纪80年代初,微型小说多见于各种报纸的副刊,仅少数文学期刊,如《小说界》等,刊发微型小说作品。20世纪80年代中期,这一状况有所改变,百花洲文艺出版社旗下的《微型小说选刊》和隶属百花园杂志的《小小说选刊》先后创刊,微型小说拥有了自己的“园地”。1990年,百花园杂志社将《百花园》改刊为专门刊发原创微型小说的刊物,并通过组织函授、成立学会、设置奖项、举办征文、笔会、“小小说节”等活动,“经营”微型小说。经过十余年的努力,“形成了以郑州为龙头的全国小小说创作中心,它以充满活力的文体倡导与创作事件,有力地带动了全国小小说的发展”(铁凝)。
新世纪以来,微型小说的阵地进一步向文学期刊拓展。《天池》《短小说》《小说月刊》等改版成为专门刊发微型小说的刊物,《小说选刊》、《北京文学·精彩阅读》《短篇小说》《天津文学》《小说林》等增设微型小说专栏,《文学港》《山东文学》《四川文学》《福建文学》等不定期刊载微型小说作品。他们还联合在全国范围内举办征文活动,有力促进了微型小说创作,佳作迭出。随之,全国性文学评奖活动开始关注微型小说,像鲁迅文学奖,在2010年新修订的评奖条例中,就将微型小说纳入了评奖范围。新世纪微型小说艺术品质不断提升,形成了良好的发展态势。
这一发展态势的形成,还得力于一支稳健、有多元化审美追求的创作队伍的初步形成。他们中有成名作家,如聂鑫森、赵新、王蒙、韩少功、毕淑敏、阿成、陆颖墨等,或由长中短篇转向微型小说创作、或仅留下惊鸿一瞥的身影,虽整体上作品数量不多,但深厚的艺术功力、独特的艺术追求,使他们的微型小说别具一种气象与格局,代表了微型小说的艺术高度。还有专事微型小说写作的作者。他们或起步于“全国小小说创作笔会暨理论研究会”(1990年)、或在20世纪90年代各类培训、征文、评奖活动中脱颖而出,怀着对微型小说的热爱,勤奋耕耘,自觉进行艺术探索,是新世纪微型小说创作的中坚力量。而新世纪以来涌现的更为年轻的一代的微型小说作者们,则更具开放的艺术姿态。他们不把自己的写作局限于某一领域,从小说的立场出发,根据创作素材自身的特点,创作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或微型小说。在他们自我的寻找与确立中为微型小说注入了新质,强化了微型小说多元化的艺术取向。微型小说的文体特点、艺术魅力,在这一发展过程中,更加得到充分的体现。
微型小说是小说,它有着小说文体共同特点,“体现出小说的一切要素”。关于这些要素,此处不再赘述。微型小说区别于长、中、短篇小说的显著特征,则体现在篇幅或字数的规定上。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关于微型小说的字数问题,有1000字、1500字、2000字、3000字等多种说法,可谓众说纷纭,众多作家、研究者从不同的立场出发,也各执一词。但是,无论是1000字,还是3000字,篇幅的规定性必然会影响微型小说文体的内部特征、艺术规律。冯骥才指出,微型小说的特征是“灵巧与精练”,“它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意味无穷”刘海涛通过总结前人研究成果,认为“以小见大,以微显著,在单一中追求精美,从单纯中体现丰富,是其本质特征”。也就是说,微型小说文体的规定性,也是微型小说自身的限制,这限制是由艺术自身的难度淬炼而是成的,写作者的才能就在于“戴着镣铐舞蹈”。篇幅的限制使微型小说无法像长、中、短篇小说那样多描写、多旁逸斜出之闲笔,依靠讲述一个完整而复杂的故事从容不迫地表达思想。它重叙述,倚重的是一个镜头、一个片段、一个场景、人物性格的某一侧面或心灵感悟的一个瞬间,通过精粹地叙述这一个个片段,精心演绎稍纵即逝的瞬间感悟,精巧地雕琢小物件、小道具,表达写作者的叙事旨趣,进而产生照亮思想、震撼心灵的力量。微型小说是小的,却不卑微,它与广阔生活世界有着种种隐秘的关联,“它不是来自生活的边边角角,而是生活的核心与深层。它的产生是纷纭的生活在一个点上的爆发。它来自一个深刻的发现,一种非凡与悟性和艺术上的独出心裁”(冯骥才)。
二
微型小说文体优势之一是具有表现现实生活的灵敏性。新世纪微型小说密切关注中国社会生活的变化,小处落墨,状写世象百态,单纯、清浅,涌动着动人的温暖与深切的人文关怀。
底层叙事是新世纪文学中的热点现象之一,对底层弱势群体的生存困境、精神需求进行独特的表现与思考。微型小说作者从平民立场出发,以深切的现实关怀,书写底层生活与底层人物。在他们的笔端,没有知识分子居高临下式的同情,也少精英主义式的启蒙与呼唤,“而是把文学性的表现真正落实在底层民众的人物形象上面,在美学的意义上重建他们的生活”。曾颖以“民工××”为题,创作了数十篇“农民工”微型小说,真切地呈现了农民工们的薪酬、人身安全、社会保障、家庭、子女教育等方方面面的问题。在谈及创作初衷与写作立场时,曾颖特别强调一种农民工的身份与立场,他能体察他们的喜怒哀乐,甚至认为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一基本叙事立场,在微型小说中颇具代表性。也就是说,在展现进城的农民工、下岗工人、矿工、乡村留守群体等弱势群体艰辛劳作、物质贫困、精神匮乏的煎熬与挣扎的同时,微型小说作者基于切身感受与体验所生发的理解与尊重,敏锐地捕捉底层苦难生活与艰辛岁月中的每一缕阳光和温暖,传达出对生命的体恤和人性的呵护,给人以希望与憧憬。诸如《燕子在冬天里飞》《黄指印灰指印》等,表现苦难,却不渲染苦难,底层叙事中涌动着令人感动的温暖,同时这温暖也缓和了尖锐的矛盾与锐利的疼痛,化解了苦难。
中国社会经济的迅猛发展,使漫长历史进程中形成的农业文明传统分崩离析,并不可遏制地溃败。这溃败与凋落也唤醒了沉潜于生命记忆中的乡土情结,这种乡土情结,即是对传统农业文明的深深眷恋。因此,着力挖掘乡土生活中充满诗意的一面,成为了许多微型小说作者共同的美学诉求。它表现为:明丽纯净的天空、恬淡温馨的日常生活、质朴淳厚的人情;婚丧嫁娶的风情民俗;还有像牛、马等这些家畜与人之间的深厚情谊,这情谊是在它们和人类共同承担耕作的辛劳与艰苦中形成的,因岁月的久远而显得弥足珍贵。像王往的“平原诗意”系列微型小说、江岸的“黄泥湾风情”系列微型小说,凡几十篇,春种、秋收、采桑、拾穗、放水、赶集、送老、合坟、喊魂……点点滴滴呈现出乡土世界无限的诗意与美感。这是唱给已远去的农耕文明的挽歌。
20世纪80年代微型小说刚刚起步时,“幽默、讽刺”被认为是微型小说文体的职能之一。涌现出如《关于申请添购一把铁壶的报告》等针砭时弊、讽刺官僚作风的作品。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一时期“官场微型小说”因杂文、小品文写法,更具“讽刺小品”的特点。新世纪描写官场生活的微型小说走出了“讽刺小品”的套路,它们在广泛触及诸多问题与矛盾,揭露批判种种丑恶现象的同时,更加注重发现与捕捉官场中那些“最微妙最细密的纹路”,破解其中所隐藏的权力密码。微型小说作者周波长期在基层工作,基于对基层官员生活的感悟与体察,创作了以“镇长东沙”为主人公的系列微型小说。作品中,从穿衣、吃饭到开会、发言乃至握手、接待群众等,东沙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钳制,他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化解种种尴尬、顺应“人情世故”。东沙时而卑微沮丧惴惴不安、时而左右逢源踌躇满志的微妙心理变化,指向了权力对个体生命实施的剥夺与扭曲。作品呈现出现实生存的另一种残酷与悲怆,传达出对个体生命的体恤之情。
诚然,在巍峨的时代生活“纪念碑”旁,微型小说渺小肤浅。我们不能苛求微型小说承担它力所不及的容量与深度。敏锐地捕捉生活的变化,哪怕是细小的变化,发现它、抓住它,并表现出来,记录生活的律动,见证生活前行的足迹。微型小说的魅力或许正在于此。
三
起步于20世纪80年代的微型小说,在摸索前行的过程中,未能博采众长,跟上新时期中国文学前行的步伐。新世纪以来,一批微型小说作者,秉承先锋文学的精神余绪,在微型小说领域内引发了一场旨在探索求新的“革命”。这是一场迟到的“革命”,它拓展了微型小说艺术的可能性与自由度。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种探索的影响下,新世纪微型小说于人性、人的内心世界的深度开掘与表现中,渐渐形成了一种趋向,即放弃对客观真实的追求、颠覆现实生活的客观逻辑、拒绝是非善恶的道德判断,从生命的存在境遇出发,走进了纷攘迷茫的内心世界,捕捉内心精神世界的万千变化,阐释人性的晦暗、复杂与无以名状的精神之痛。这种趋势还可以看作是新世纪以来,微型小说对中国当代文学不断向人性深层挺进的大趋势的积极回应,同时也是中国经济进入快车道,社会步入工业、后工业化时代后,种种现代社会的精神症候,迷茫、孤独、虚无、荒谬等情绪与心理在微型小说中的文学投影。
2002年,《微型小说选刊》一改不刊发原创作品的先例,刊发一位名叫滕刚的微型小说作者的作品。《惊悉》《虚拟现实》《仿佛》《姓名》等,在这些充满现代意识和探索精神的作品中,滕刚思考着现代生活的悖论,以及它们如何扭曲着人性、摧残生命内在的丰盈与复杂。同样出于对现代人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内心世界的深刻洞察,于德北侧重通过描绘一幅幅荒诞不经、神秘诡异的心灵图景,传达现代人的生存之痛。《故病记》中,父子、母子的伦常与亲情被冷漠、仇视所取代,无处不在的痛苦、绝望、焦灼令“我”惶恐不安,尖锐的、无法倾诉的生命之痛令“我”无处逃遁,即使隔着“厚厚”的岁月,仍在刺痛着心灵。《刀》中,借助扑朔迷离的情境与近乎谜语般的表达,渲染出现代人内心的孤独、恐惧、无助以及生存的荒谬感。还有谢志强、蔡楠、邓洪卫等微型小说作者,以其各具风格的艺术方式,关注现代人的痛楚,探究人类精神境遇的本相。
在微型小说领域,以“书写人性的复杂与广博”著称的陈毓,则以女性特有的温婉关注着现代人的情感世界,《爱情鱼》《蓝瓷花瓶》等篇什中,“她任由自己的心灵之鸟,自由而浪漫地飞翔,……架构起自己小说世界中的爱情江湖,抒写出一个个勾魂摄魄的人性传奇”(李星)。她也以自己的敏感,倾听现代城市生活碾压下灵魂微弱的喘息和低低的啜泣。《假如树能走开》中,以护林员的恐惧,折射出现代人内心世界的千疮百孔。而在《夜的黑》中,陈毓借一起扑朔迷离的坠车案,深入特定的生命情境中,呈现现代人内心深处的无奈与迷茫。“有些事情,永远没人能说清楚。”看门人将鲜花移栽于车祸发生处,那是对逝去的美丽生命的哀悼,也是作者深切的人性关怀的体现。
滕刚等人的探索在更年青一代微型小说作者的创作中,成为了一种自觉的追求。他们以现代哲学与艺术想象的联系为起点,书写现代人的精神处境。安勇的《光头》、韩昌元的《雷区》、连俊超的《土地测量员》、立夏的《镜子》等以荒诞的手法,表现现代人内心的荒谬感、人的真实意义被悬置后的荒芜感。同时,他们还喜欢以细致机敏的叙事,借助不同的场景或蕴含丰富心理内涵的事件,巧妙地演绎隐秘的、非理性的情感冲动,和难以厘清的生命意绪。像于心亮的《十一条街》《遗言》《马兰的猫》等作品,于人性的卑微出发,细腻地展现城市青年男女在道德伦理与隐秘情感、生命本能冲动之间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