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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米 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得主任林举和资深记者孙翠翠,在大米供求处于紧平衡状态,食品质量安全备受关注的背景下,历时两年,深入田间地头和基层粮企,采访了上百位农民和粮食企业家,以及各级粮食管理部门和以袁隆平为代表的全国四十多名水稻专家,以报告文学的形式创作《贡米》,完成一个“为农民、为土地、为粮食安全做一点事儿”的夙愿。 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得主任林举、“赵超构新闻奖一等奖”得主孙翠翠*新力作,为您讲述吉林水稻的前世今生。 引??言 仲秋一过,氤氲于天地之间的水汽便如领了什么号令一样,倏然散去,放眼一片澄明。天蓝得如一汪海水似的,却波澜不兴,偶尔有几片或几缕云飘过,总如过往的白帆,向无法飞翔的一切炫耀轻盈。大地恪守着自己的宁静和沉实,将攒了一春一夏的阳光收集在一起,再铺展开来,即是遍地耀眼的金黄—— 这是2015年的秋天。千百年来,在北方这块肥沃的黑土地上,同样的色彩、同样的景象,一直在不断地重复上演。 千亩万亩的稻子熟了。沁人心脾的香气从低垂的穗子间散发出来,立即被奔跑的风紧握在手里,带到村庄、农舍,带到远方。即使在梦里,一个一生与土地和庄稼同甘共苦的农人,也知道那亲切的香气从何而来。大概是因为说来话长或涉及某些难以言说的秘密,农人们往往缄了口。不说,心里却是清楚、明白的。 当初,人们交给土地的,就是小小的一粒稻种,但那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仪式或象征,而是人类和土地之间的一份契约或默契。是规约,是风险,也是信任。农人们代表人类立了这个无字也无言的契约之后,就得一步步躬耕践行,付出自己的力气、汗水、智慧、情感和心愿……大地则如一位严格的慈母或一个胸有成竹的魔术师,承诺在心,却秘而不宣。先是一个细嫩的芽儿,由鹅黄而嫩绿地演变着,然后就是一棵苗儿、三棵苗儿、五棵苗儿……当一棵孤零零的小苗儿分蘖、滋生出一把攥不下的大簇稻秧时,农人们仿佛受到了巨大的赞许和鼓舞。此时,虽然心花怒放,但还不到开怀大笑的时候。直等到稻秧里自下而上随时间慢慢传输、流动着的浆液在穗子上、在稻壳里悄悄凝结成晶莹的玉,他们才终于长长地舒一口气。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大地终于兑现了最后的承诺。那暗暗浮动的米香呵,如丝丝袅袅无色无形的流泉,从农人的生命和大地的肌肤里源源不断地散发而出。 开镰的日子一到,心存感恩的人们就把自己平时最钟爱的食物摆上田间地头,以一种掏心掏肺的真诚,祭拜起成全了自己丰收愿望的苍天和大地。当食物的香气随着袅袅蒸气渐渐散尽,蕴含于其间的“意”与“味”便被确认为已经传至人心所寄的远方。人们开始围坐在一起,享用被神灵“享用”过的食物,他们相信这一次与神的往来一定也会和以往一样,贡献这一餐之味,得到的却是一年的庇护和回馈。 于是,我们看到,到处都是一片繁忙、欢乐的丰收景象,人们以各种各样的姿态和方式投入到这场收获的狂欢之中。各种机器的轰鸣与高高低低的欢叫遥相呼应,交织成更加复杂、含糊、难以捉摸的信息。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情绪里,我常常也会很兴奋,追逐着风的脚步和稻谷的行踪到处奔走,脚步穿越北方色彩斑斓的秋天,在松花江、嫩江、图们江、鸭绿江、饮马河、伊通河、辉发河、布尔哈通河等流域流连徜徉。就像一叶稻镰沉迷于金色的稻丛,我迷失在秋日悦耳的声响和色彩之中。 我一直相信,康熙十年(1671年)那个秋天的色彩和饱和度,一定不亚于今天,但我并不相信它也会像今天一样稻菽遍地、恣肆汪洋。那时,这片“攥一把能出油”的黑土地,还不属于国家农业,更没有百姓的庄稼,而是作为“龙兴之地”被皇家独自占据、严格监管着。在中国封建社会的专制史上,凡一方之最新、最好的物产,都要向朝廷缴纳,供皇室享用,称之为皇贡。《禹贡·疏》载:“贡者,从下献上之称,谓以所出之谷,市其土地所生异物,献其所有,谓之厥贡。”由于吉林域内的各类物产品质优异,所以多数要归皇家或权贵们专用,并按等级进行明确分配。平民一旦使用那些涉“皇”涉“贡”的物品,会立即被抓起来,治以欺君之罪。虽然,从来没有一个百姓曾向皇帝承诺自己不会享用这地方的出产。 康熙皇帝第一次东巡,正是康熙十年的秋天,北方的金秋正壮美如画,但对一个政权初稳的年轻皇帝来说,还没有太多的闲情逸致去关注那里的美景与粮食。直到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他才再一次带着浩浩荡荡的巡察队伍和大批辎重来到既是故乡又是边疆的东北,并考察当地民情。康熙第二次东巡,前后历时八十天,同行七万众,光是随行携带的那些吃食,就数目惊人:“从各大官庄征用猪六十二头、鹅二百三十五只、鸡六百二十只、鸭一百四十只、粳米十一石五斗七升、红白高粱米、燕麦等杂粮十石五斗七升、豆面、菜豆八石九斗半零二升、白面三千九百四十九斤、芝麻油一千零二斤八两、白芝麻油一百一十斤、牲口草料豆一百五十二石八斗半、草两万五千零一十九捆,另有从京师随队自带的腌制兽肉四十牛车、菜肴十四马车、羊一千零八十只……”(《打牲乌拉志典全书》)除此之外,巡察队伍还要接纳沿途地方供奉的一些土特物产。队伍行至松花江之滨,皇帝享用了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特意为他准备的一锅米饭。当一口晶莹若玉、香糯软滑的白米饭入口之后,吃遍了天下珍馐美味和八方五谷的皇帝立即停箸沉吟,叹为天赐神物,并即兴作诗一首: 山连江城清水停, 稻花香遍百里营。 粗碗白饭仙家味, 在之禾中享安宁。 从此,松花江流域的稻米便成为专供皇宫御用的“贡米”。据说,产自吉林的贡米最初只用于皇家祭祀,供奉先人之用,所谓“神物”大约只有神鬼才配享用。一种连皇亲国戚都不得触碰的食物,平常百姓更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可怜的吉林百姓,只能把出自自家之手的“仙家味”悉数奉送给皇家,以至于很多的人只听说过“粳子”之名,而不知粳米之味。皇权,让一种人间食物成为一个美丽的传说。 由于皇宫对贡米的需求不断增加,采捕、控制的步伐也变得越来越紧密。二十四年之后的1706年(康熙四十五年),清政府在乌拉地区特设五个官屯:尤家屯、张庄子、前其塔木、后其塔木、蜂蜜营屯(分别隶属于今长春市和吉林市),专门负责生产稻米、白小米等粮食,向皇家“进贡”。晶莹如雪又让人唇齿留香的米,连绵不断地自吉林这片苦寒之地流往繁花似锦的京都,京都的皇帝吃得饱,吃得好,吃得开心,便又兴高采烈地写起诗来,爷爷写,孙子也写,赞美大米,抒发踌躇满志: 松江万里稻兴滔, 碎碾珠玉降琼瑶。 绵香宜腹还添力, 慰我黎庶尽辛劳。 乾隆的这首七绝写于1752年(乾隆十七年)东巡吉林前后。诗的前两句是赞美松花江流域大米的漂亮表象,很有想象力,也很贴切,优质的粳米本来就如晶莹剔透的琼瑶美玉嘛,但是后两句可就有一点铺排过当了。上好的米当然可以“绵香宜腹还添力”,可是,米根本就进不了平民之腹,又怎么去慰“黎庶”们的辛劳呢?乾隆皇帝是有所不知啊,在那个时代,当一种东西成为独享、稀缺物产时,其出产之地和发端之人往往是得不到什么益处的,不仅如此,有时还会罹患灾祸。因为总是会有更加强大的力量将这些资源以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甚至目瞪口呆的方式吸附而去,一切的吝惜、阻碍或讨价还价都是不识时务的自取其辱甚至自取灭亡。其实,皇帝原本不想这样,某一个具体的官员不想这样,局内局外有关无关的人员也不希望这样,当地的黎民百姓更不愿意这样,但人心的曲曲弯弯和世道的沟壑纵横,却总是把千百年的历史逼进一条无法腾挪又无法返身的窄巷,呈现出的事实总是难免“这样”。绥德出硬汉,绥德就户户当兵撂荒千里,不再有人种田;米脂出美女,米脂的男人就很难再娶到漂亮的媳妇;凤阳拼上了上千年的内力出了一个皇帝,那地方就穷得最后只剩下一曲凤阳花鼓:“说凤阳,道凤阳,凤阳原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宿命论者总是习惯于把事物的结果归咎于某种模糊、神秘的成因,认为出类拔萃事物的脱颖而出,占尽其性命所生之地的一切运势和气数,才造成了平庸者的势微与败落,从而推卸了人的责任。事实上,不论作为“龙兴”之地的东北,还是“龙衰”之地的吉林,其真正的苦难都来自于人心的冷漠、贪婪和险恶。回首东北硝烟弥漫的历史,北魏以降,中原政权与北方少数民族之间、北方各少数民族之间、中俄之间、中日之间甚至于日俄之间连绵不断的战争和征战,哪一场不是冲着这片土地的丰腴、肥沃和重要而来?正是因为这片土地的丰腴和肥沃,才使它一直处于各种势力和力量的觊觎、争夺、攫取、盘剥、蹂躏和戕害之中。吊诡的历史,因为不知道终究会握在谁的手里,所以从来就不讲感恩戴德。盘点人类最近两千年历史,谁经历过几十万人守着粮仓会纷纷死于饥饿?谁见过生产大米的人吃了大米就是罪犯?但这样悲催、惨烈的事件恰恰就发生在素有米粮之仓称谓的吉林。 1943年3月30日“伪满”兴农部、治安部制定《饭用米谷配给要纲》,实行粮食配给。明确规定,甲类粮(细粮),只供给“优秀的”大和民族,乙类粮(粗粮)供给劣等的中国人。生长在东北的中国人一旦不遵守规定吃了大米就是“经济犯”。轻的会被打嘴巴,或者让他们跪在毒太阳下,当街体罚;严重的,就用刺刀挑开所谓“经济犯”的肚子。在吉林的城市或乡村,至今仍然有一些见证过当年屈辱历史的老人在世,他们逢人还会讲起那些想忘却忘不掉的往事:“那时,只有日本人有权吃大米,我们只能吃苞米、高粱,逢年过节,家里弄一点儿大米,也都是半夜里偷偷吃。有人偷偷吃了点儿白米饭,回家时坐晕了车,吐在火车上,被日本人看见,当时就抓了起来,以‘经济犯’的罪名充作劳工,一去再也没回来。” 尽管如此,不问世事的稻谷却按照春种秋收的节律岁岁归来,维系着人类与土地之间的默契与信赖,温暖着耕种者伤了又伤却屡伤不死的心。一代代朴实而倔强的北方农民,则在“谷丰年不丰、谷歉两手空”的梦魇里死守着那片并不成全人的黑土和从不富人的粳稻,前仆后继将它们培育成更精更优的作物,恪守并提升着昔日贡米的品质。“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今,皇族和侵略者已被赶走,轮也应该轮到普通的百姓了。于是,他们就把这米中“尤物”以“便宜”的价格“贡”给天下有需求的人。想一想他们笨拙的样子,就想起了旧时代那些家有美女的木讷老父,明知道“红颜祸水”,明知道指望着“败家”的女子不能发达,但仍然会盼着她一天比一天出落得美,仍然要咬着牙、含着泪、花下血本把她打扮得与众不同。 先贤有话:“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意思表达得再清楚不过,先不要说那早已过时的“王”,只说历朝历代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统治者,有谁不清楚其中的道理呢!但落实起来却还真是困难重重。近年来,吉林这个一向以粮食生产为主导地位的欠发达省份,终于认识到自己的根本“资财之道”还在于粮食,于是便在粮食精品和品牌打造方面为“民”做了大量用力、用心又卓有成效的工作,其腹地及核心城市长春市日前已被中国粮食行业协会认定为“中国优质粳米之都”,省内第二大城市吉林市也被认定为“中国粳稻贡米之乡”。回首来路,从昔日的“五官屯”到今天的“优质粳米之都”,至少也有艰难、曲折的三百年历程。其间如果没有新中国成立以来始终坚持“农业是基础”的指导思想,如果没有1982年以来连续三十多年的“中央一号文件”,很难想象广大稻米耕种者能彻底摆脱贫穷、窘迫的缠绕,也很难想象有越来越多的普通公民能尽享昔日的“贡米皇粮”。 秋天的叙事继续在苍茫辽阔的大平原上铺展,连绵起伏、日夜相隔的岁月如阡陌纵横的田畴,在一片耀眼的金色里消融,日子、年月和时代融会成同一个没有界线的存在。呈现于我眼前的是悠长、渺远的松花江以及由蓝盈盈的江水浸染而成的赭红与明黄,一片灿烂、美好的秋光。 去往“天朝”或“上京”的路早已被荒草淹没,而更多、更加宽广的道路从这里辐射出去,伸向京城以及比京城更远的远方,一直贯通往昔的官街、民巷、朱门、柴扉。“粟有所渫”“民有所愿”,普天之下终于尽可以着意分享“龙兴”之地的贡米——这天精地髓、松江黑土的结晶了。于是,在一个由温饱向品质、品味跨越升级的时代,在北中国这片沧桑的黑土地上,徐徐开启了它沉重的大门。 任林举,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第五届鲁迅文学院高级评论家班学员、第二十八届鲁迅文学院作家深造班学员、吉林省作家协会全委委员、长春市作家协会理事。近年来主要从事散文、文学评论及纪实文学的创作,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2014年*佳华文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
女,资深媒体人,现任吉林日报社农村部记者。长期关注三农问题,致力于大米品牌的策划、宣传与推广。曾获吉林省优秀记者、吉林省优秀慈善新闻工作者、吉林省盲人协会爱心大使等称号,以及“全国赵超构新闻一等奖”“东北三省新闻一等奖”“吉林新闻一等奖”等。 后土无言 010 黑土简史 020 “白浆土”之梦 027 来自地心深处 037 土生土长 049 大湖隐没 061 第二部?结水为瑶 071 自天而来的河流 072 水做的稻 080 寻“宝”的人 092 “吉粳88” 099 “吉粳511” 106 端稳政策的“竹竿” 110 “弱碱性”的契约 122 海兰江畔的“白衣民族” 134 水稻花开与鸭田 140 第三部?昔日“皇粮” 149 雕龙石碑 150 长春大米 155 “贡米”的故乡 161 优质米的秘密 180 “贡米”是一种品质 187 专家论稻 196 第四部?鞠养万方 213 危机四伏 214 “健康米”工程 221 “格格”转身 229 一切都在你的眼前 246 以最直接的方式 256 怎样你才相信 262 结?语 272 后 土 无 言 一 古朴的小村静静地躺在9月的晨曦里。 潋滟的阳光如某种带有甜度的油彩,自那火轮般旭日升起的东方,源源不断地流泻出来,将大地与天空、农田与河流、树木与房屋统统涂上梦幻的色彩。小村的名字就叫“南坊”。这个距榆树县城25千米、距大坡乡仅仅3千米的小村,似乎没有人能够说得清它名字的由来和村子的发展、变迁史。也许很久以前就有人在这里建坊安居,也许从前这里不过是一片荒原。但如今看起来,它却如百年以前、千年以前、万年以前就一直坐落在那里一样,安稳中透露出地老天荒的况味。有那么一个时刻,你甚至会以为它与永恒的时间同在,从来都是那个样子,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八十三岁的孙令山老人冷不丁推开自家的房门,给小村静谧的早晨制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惊扰。“咣当”一声关门声响起,仿佛整个睡意未消的清晨都跟着颤抖了一下。声音的波纹以老人站立的地方为原点,荡漾着,一波波传向远方。一只黑色的猫,披着一身残留的夜色,从对面的墙头跳下来,梦游似的,向孙令山老人走来,几步之后又折返身,踱至相反的方向。一只早起的白鹅,不走,也不叫,只是默默地伸长脖子,站在孙令山的对面,一会儿把头侧向左,一会儿又把头侧向右,好像有一个十分难懂的问题,正困扰着它,让它百思不得其解。院前唯一一棵海棠树上,没有鸟儿,也没有果子,枝头挂满了紫红色的树叶。想来,树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们不用走,也不用挪,就能和人一样走过春夏秋冬,走过许许多多的岁月。多年后,有的人老了,它们却不老;有的人不在了,它们却依然健在。它们不声不响,却能准确无误地感知季节的冷暖炎凉,能够以形态和颜色的变化表达出自己的际遇和情绪。但树的心思我一直不是很懂,比如这个早晨,那棵树上的叶子透出的红,到底是晨曦的颜色、冰霜的颜色,还是岁月的颜色?孙令山出门后,半晌没有动身,就那么久久地望着眼前的树发呆。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就是大半个世纪。生活中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而孙令山在这个世界的姿态却始终保持着不变。他每天都是这样,早早地从炕上爬起来,天未亮,脑子里还在回放着梦里的事情,就一头扎进田里。梦里的事情,有些是好的,有些是很不好的,但这对孙令山来说都无所谓,因为梦里的事情不管是好是坏他自己都说了不算。他心里清楚,他真正能说了算的只有一样,那就是他自己的田里能长出什么。所以,他只有到了田里,一颗心才真正踏实下来。他愿意把心中的那些想法,哪怕是难以实现的美梦,都交给土地。凭着大半生的经验和阅历,他坚信只有土地能够不打折扣地信守承诺,只有土地才是他许许多多个梦里最听安排的一个。如今,他已经上了年纪,田里的事情都由子女们接手。已经有一些年头他不必每天急匆匆往田里跑了,但每天的这个时候,依旧按时起身,转转悠悠就到了田间。有时,就算真的不用再去田里,他也要早早地起来,站在门口巴望着自己的日子,巴望着自己近处或远处的田地和庄稼,仿佛这一切只要他“一眼照顾不到”,就会像那些不靠谱的梦境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 先前,孙令山的家并不在南坊。据长辈人讲,他家是在清末荒年随大批饥民从山东“闯关东”来到东北的。到东北的第一个落脚点也不是吉林的榆树,至于确切的迁徙路线和其间的种种波折,早已在人们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变得支离破碎、模糊不清。想来,那也是一场不堪回首的逃亡,既然不是什么光荣历史,不提或少提也罢。沿途走走停停之间,这个家族似乎曾经有过四五个短暂的居留之所。直到南坊村的前一站,那个很久以前叫作“三棵树”的地方,才算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落脚点”。那是哪一年的事情呢?反正,那时孙令山还没有出生。孙家人本以为到了关外就到了幸福、甘甜之乡,没想到荒年就像一个不肯罢手的仇家一样,跟在他们身后穷追猛打,如影随形——天不作美,地不留人。他爷爷只好把一个八口之家放在一挂破旧的马车之上,一程接一程地走在迁徙的路上。 大平原一望无际,渺无人烟。一干饥民、一匹瘦马,就那么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前行。迷茫,无望,满眼都是干裂的土地和瘦弱的枯草,没有一点点启示和参照,偌大的世界哪里才是安身立命之处呢?某天正午,正当这一干流民魂魄欲断的时候,一抬头突然看见了三棵榆树。树上有鸟,树下有丰茂的草,不远处的低洼地带传来隐约的流水声……孙令山的爷爷顺手拔掉一棵蒿草,抓一把根系下的泥土。一把黝黑黝黑、润泽、肥沃的泥土,立即让这位积年累月在饥饿里流浪的一家之长流下了泪水。这就是传说中“攥一把能流油”的黑土吗?全家人立即意识到了命运的暗示和眷顾,但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脚下这片土地正是上天赐予人类的“米粮之仓”。在这命运的阴凉之地,他们留了下来,并起誓“打死都不会离开”。这天赐的土地、未来的家园,应该怎样命名呢?因为有了近于“神示”的三棵榆树,一切才得以确立,那就叫“三棵树”吧! 孙令山的记忆是在九岁时逐渐清晰起来的。那时,他所在的村庄就已经叫南坊村了。至于土地上的人群是怎么变得越来越大的,家园是怎么变得越来越小的,传说是怎样变成现实的,很久以前的“三棵树”又是怎样演变成南坊村的,他已经在记忆里梳理很多次,但始终勾勒不出一个清晰的轮廓。对孙令山这样的北方农民来说,不管生活或生命里发生了什么,都只能老实面对。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知就是知,不知就是不知。他们最深恶痛绝的就是无中生有、牵强附会,所以面对类似的追问,他只能三缄其口,漠然以对。 孙令山扛起铁锹,迈动双腿向田间走去。他的步履轻盈、有力。不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出一点儿老迈之气,好像连岁月也被他甩到了身后,此时正呆呆地停留在门口,以一种惊奇的眼神看着他独自走远。这些年,南坊村的田已不再是从前的田。从前,每家每户或生产队的地,都要与房舍拉开一段距离,而现在,土地越来越金贵,寸土寸金,人们都把水稻种到了家门口。房前、屋后、沟塘、洼地到处是水稻。过去,田地隶属于村庄,现在,村庄隶属于田地。孙令山走过村子最东头的鲁家时,正好遇到这家出来倒灶灰的媳妇。对这个睡眼惺忪的村妇,孙令山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目光一扫而过,甚至连一秒钟都没有停留。八十三岁的孙令山虽然也知道自己的状态已经非二三十年前可比,但自觉还是一个男人而并非一个单纯意义的老人。对一些瓜田李下的事情,他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态度,谨慎回避,更何况,眼下村子里的精壮男人和年轻一代大部分都离开村庄到城里去打工或求学了。但今天早晨孙令山却一改常态地回过了头,因为那妇女从身后问了一个他不知怎么回答也很不舒服的问题。她问他,这个时候扛着一把锹去做什么?这是阳历的9月下旬,中秋刚过,田里的水已经放尽,节气一天天逼近开镰的日子,可是他扛着一把铁锹去干什么呢?这个问题、这把不合时宜的锹,像一道无形的“障子”,把他死死卡在了一个尴尬的处境。 很多年以来,除了要干应季的农活儿,没事时孙令山的肩上随时都扛着一把铁锹。锹在他手里就像啄木鸟的嘴一样锐利而灵活,可以疏松板结的土地,可以挖去多余的草根、树根,可以剔除田里的树枝、石子,也可以随时修复残破的田埂……一个人、一把锹,随时让土地保持着良好的状态。他觉得,这样好的土地,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拥有和守护。 然而,今天这个早晨,面对着丰收在望的田野,他竟然感觉到难以言表的惆怅。久久徘徊在大片大片的稻田之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哪一块田、哪一方土属于自己。合作社、大机械、大规模机械化作业、大面积深度整饬、标准化规模化发展……很多的大词儿他都不明白确切的含义,但这些词合到一起已经产生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和他的土地分隔开来。他满心郁闷,却找不到一个发泄口,似乎一切都是他并不讨厌甚至是有些折服的,可到头来却又像是一个骗局一样,把自己“绕”进一片没着没落的虚无里。他在田间空空落落地转了一会儿,想给肩上的这把铁锹派个什么用场,最后,他找了一个田埂外边的空白处深深地挖了下去。 锹的凹面在向下行进的过程中,与泥土产生了轻轻的摩擦,他那只踏着锹的脚,能够感觉到那种微微的震动。于是,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欢畅就从那铁刃与泥土交接处传导上来,通过木质的锹把、老茧未消的双手传遍全身。他并不急于将铁锹一踩到底,而是在大地对他脚下那块铁的容忍和力的纵容中,再一次感受、确认着自己和土地之间的关系。他将手腕一反,一锹黝黑的泥土就从大地上分离出来,在孙令山心里,这是世界上最美的物质。对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农民来说,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一锹黑土里含有什么营养成分,他只知道那土里饱含了生长的力量和上天的祝福。只要那捧松软、黝黑、油亮的土在他的眼前一晃,就意味着翠绿的庄稼、金黄的粮食和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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