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哀是耐心的一种形式
雷格
一
《见证树》这本诗选的举念,其实并非始于罗伯特·弗罗斯特(18741963)的诗。
去闻燕老师家做客,见到墙上挂着的她画的树,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这些树,有的昂然向天,有的被风吹弯,有的孤身映着一轮枯月,有的密密麻麻地虬结为一团 但无一例外地,它们全都没有树叶。
感是,这些树好像弗罗斯特笔下的树啊,寂寞、冷峻又悲哀。 于是邀请闻燕老师加盟我们的诗画系列,用她的画与弗罗斯特的诗相互映照、相互诠释、相互激发。
事情就这么成了。
二
这本诗选原本计划请杨铁军编选和翻译,可惜由于翻译版权的关系,铁军无法加盟。 我写《诗歌的秘密花园:20 世纪伟大诗人名作细读》时,为了解读弗罗斯特的诗,也曾翻译过《精通乡下事务之必要》等几首,感觉还不错,于是决定自己领下这个任务。
这本诗选主要收录弗罗斯特的抒情短诗,包括一些流传甚广的名作,像《未走的路》《雪夜林边停驻》《熟悉黑夜》《踏叶人》等,而且尽量多地选入了一些以树为题材的诗,长的一首是《白桦树》。他的小戏剧诗如《雇工之死》《家葬》《小溪西流》《雪》等名作,这次则没有选入。
书名见证树取自弗罗斯特 1942 年出版的诗集《见证树》及诗集的卷首诗《山毛榉》:
我的假想线在树林里
折成方形的地方,一根铁脊
和一堆真正的石块已经竖起。
在这荒野的一角以外,
这些东西被运进、堆放的地方,
一棵树,曾经被割出深深的伤口,
由此标记为见证树,
让我并非没有边界的证据
得以提交给记忆。
就这样真相确立并得到证明,
尽管处于黑暗和怀疑的环境之中
尽管为一个怀疑的世界所包围。
所谓见证树,指的是人们勘察土地时,会将一棵树剥去部分树皮、刻上标记,作为界桩,又称为标志树。见证树在这里是人与自然关系的一个隐喻,代表着人对自然的伤害,同时也暗示了人本身所受到的伤害。
翻译弗罗斯特的诗,的确堪称一段愉快的经历,但如何把握那些流畅的诗句背后复杂的心境,如何把握弗罗斯特独特的灵魂,却不是件简单的事。
三
弗罗斯特享寿甚久,阅历更是丰富,人生的几种极致悲苦,如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他几乎都经受过。 这构成了他精神和作品的悲哀底色,即便是他一生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四获普利策诗歌奖、享有 44 个荣誉学位、成为美国受大众爱戴的诗人也不能抵消和抹杀。
尽管弗罗斯特以自然诗人乡村诗人名世,他却不是一个纯粹的自然之子、乡村之子。 他出生在美国西海岸的摩登城市旧金山,11 岁时父亲病故,一家人迫于生计,千里扶柩横跨整个美国, 去新英格兰投奔他乡下的祖父母。 这种由城市向乡村的史诗般退却与回溯,成为他人生哲学和美学原则形成的一个重大转折点。
新英格兰地区风光很美,实际上自然条件比较恶劣,气温偏低, 冬季漫长多雪,不太适于农业耕作。 新英格兰以严酷的自然环境接纳了弗罗斯特,也将新英格兰人在严酷的生存环境中形成的精神气质、人际关系模式和道德规范交付给了他:坚韧、骄傲、讲原则,看透生死,视荣誉为生命。
率先代表新英格兰考验和接纳弗罗斯特的,正是那里的树、那里的树林。 比如白桦树,在寒冷的冬季成为无聊的男孩子们打发寂寞时光的玩具,被他们荡得东倒西歪。 弗罗斯特也是其中一员。他坦陈,《白桦树》一诗所写的白桦树就是我在新罕布什尔塞勒姆镇上中学时在学校附近荡过的树:
我自己也曾是个白桦树荡手。 所以我也梦想着回去再荡一次。
如果说白桦树还多少意味着对美好的少年时光的追怀,树林则一直构成对弗罗斯特勇气和智慧的严峻考验。 他从小害怕黑暗,为了克服这种恐惧,常常自发地在深夜走进幽深的树林,在黑暗中体味无尽的孤独。 树林的黑暗与孤独是的、强大的,对他形成了难以抗拒的诱惑,是否勇敢地走进去,这一点让他纠结一生。 比如在《雪夜林边停驻》一诗中,尽管树林充满美、神秘和危险的丰富意涵,他也只是作为一个他者驻足旁观,终抵御住了这种诱惑:
林子可爱、昏暗而深幽, 可我还有着约定要信守, 临睡前还有几英里路要走, 临睡前还有几英里路要走。
而在《请进》一诗中,画眉的歌声为树林的幽深与神秘增添了更多的魅力,向他发出请进的邀约:
远在廊柱撑起的黑暗中画眉在鸣啭
几乎像一声召唤,邀请进入黑暗哀叹。
但弗罗斯特仍然抵御住诱惑,拒绝了邀约。布罗茨基曾有一篇长文《悲伤与理智》专门细读、讨论这首诗,并令人信服地指出,整首诗就是对诗题《请进》的翻译,其含义或许就是死亡。 这样一来,弗罗斯特作为个体与树林的对峙就升格为人与自然的结构性矛盾,冲突双方旗鼓相当,他们之间的角力天然而持久,并不涉及道德评判和伦理困境。
于是,在这样一种自然观念引领下,他可以干脆地拒绝落叶的死亡邀约:
它们对我内心的逃犯讲话,就好像树叶对树叶。 它们敲打我眼睑、碰触我嘴唇,发出悲伤的邀约。但没有这样的道理,因为它们要走,我就得坠落。
《踏叶人》
也可以残酷地向枫树抡起利斧而毫无心理负担:
冬日独自在林里 我准备对树不利。
我标好一棵枫树给自己然后将它砍倒在地。
《冬日独自在林里……》
他认为,树遭到砍伐并不是自然的失利,他离开树林也不是失利,并且自然而然地期待着对自然的再一次打击。
四
弗罗斯特的人生哲学与他的自然观念一脉相承。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无论多么悲痛也不抱怨,悲而不怨。
他在致友人的信中坦言:我并不想看见世界、美国甚至纽约被变得更好…… 我不想让这个世界变成对诗歌来说更安全或更舒适的地方。也就是说,他无意改变这个世界,因为改变世界的想法是出于不满,而他不喜欢不满,他喜欢的是悲哀 不满是急躁的一种形式。 悲哀是耐心的一种形式。他甚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希望把不满限制在小说散文中,而允许诗歌流着泪去走它自己的路。
关于自己对于悲哀的信念,弗罗斯特还说:没有任何东西会使我放弃我拥有的坚忍不拔的悲哀。他的诗《精通乡下事务之必要》就为这种坚忍不拔的悲哀做了非常精彩的旁注:
它们真的没什么可悲伤的。 尽管幸存的鸟巢让它们欢喜, 人还是得精通些乡下事务
才不至于相信菲比鹟会哭泣。
人如果精通些乡下事务,就不至于一厢情愿地一再误读自然,以为鸟儿和人一样多愁善感、一样虚妄。坚忍不拔的悲哀是弗罗斯特在新英格兰的生存搏斗中习得的人生态度,那是对悲哀的安之若素,那是务实、达观和无畏。
艾略特应该就是看到了弗罗斯特的这种特质,才会做出以下判断:有一种地方感情可以被普遍接受,那就是但丁对佛罗伦萨的感情、莎士比亚对沃里克郡的感情、歌德对莱茵兰的感情、弗罗斯特对新英格兰的感情。 他具有那种普遍性。让弗罗斯特与三大诗人并驾齐驱,这是无上的赞誉,也是不凡的识见。
五
为《诗歌的秘密花园》写弗罗斯特时,我内心对他还有一些保留意见,特别是在他与史蒂文斯的美学拮抗中,暗暗站队史蒂文斯。现在,翻译过他的四十多首诗,我的立场悄悄发生了偏转。
针对 20 世纪初叶庞德、艾略特等人所倡导的诗歌变革与创新, 比如不用标点、取消格律、不写格言警句、只依赖视觉意象、以纯诗否定内容等做法,弗罗斯特曾经打过一个著名的比方加以讽刺: 不押韵的自由诗,就像是打网球时场上却没有网子。 这会给人一种印象,即弗罗斯特以一种墨守成规的顽固拒斥了诗歌的现代性。 但这是误解。
虽然弗罗斯特的格律诗在形式上继承 19 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歌遗产,娴熟地使用抑扬格、五音步、双行体、尾韵,但他所独创的诗歌美学却毫不因袭,可以说真正地超迈前人。 在思想层面,他的自然观念给了诗歌内容前所未有的深度;在声音层面,他冷静中浸透悲哀的节奏和语调大大降低了诗歌的调门,不再那样高蹈和夸饰,而归于可贵的诚实;在技巧层面,他充满先见之明地强调了暗示和口语化对于诗歌的重要性我坚信口语化是任何一首好诗的根,正如我坚信民族性是所有思想和艺术的根一样。
在我看来,弗罗斯特不是一个现代主义诗人,但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现代诗人。
对弗罗斯特的再认识让我意识到,我们对他的阅读也许还远远不够。近开了一门线上诗歌课,要为学员选一个范本来模仿。 我终选择了弗罗斯特的《好时光》:
我漫步在冬日的夜晚 没有同行的人可以交谈, 但我有排成一列的农舍, 它们的眼睛在雪野中闪烁。
里面有诗歌所需的全部要素,而且像一个正常人写的诗 由此想到了弗罗斯特说过的一句话:谁有权随心所欲地把玩我的诗 就是那些能按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它们的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