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连先生的女儿连丽如、女婿贾建国夫妇进行整理, 对一些江湖术语做了注释, 对许多字的读法做了提示, 并邀请插画师于连成先生特别制作了近30幅插画, 令全书内容增色不少。
连阔如(1903—1971),原名毕连寿,笔名云游客。1927年进入评书界。他虚心好学、记忆力强、刻苦钻研,创立了自己独到的表演风格,人们称赞他“见识实在,胜人一筹”。20世纪30年代末,他在北京伯力威广播电台连续播讲《东汉演义》,有“千家万户听评书,净街净巷连阔如”之美誉。后又在其他电台播讲《水浒》《东汉》《隋唐》《明英烈》等书。诸书皆书情严谨,人物性格鲜明。他说书时台风潇洒,神完气足,语重声宏,口齿清晰;尤其注重细节及穿插于书情中的评点论述,淡入淡出,不着痕迹。三大书目《东汉》《三国》《水浒》,经过他认真揣摩,反复加工,成为连派评书扛鼎之作。《东汉》的打功、《三国》的讲评、《水浒》的民俗,被公认为成为"连派"评书的经典标志。1938年,他以云游客为笔名,出版了《江湖丛谈》一书。
连阔如先生谈艺记录
我们说的书目,有一种书我们管它叫“墨刻”,《三国演义》这样的书就是。它都是经过人写的,那会儿没有铅字印刷,都是木版印刷,所以叫“墨刻”。这种书,我们说书的说就挣不着钱,因为多好的“扣儿”后文的情节观众都知道,留不了悬念。您比方说赤壁鏖兵,火烧战船,把曹操八十三万人马给烧成那样儿了,张飞、赵云杀了一阵,然后关云长在华容领五百儿郎把曹操挡住了,那样的“扣儿”是再好无比的吧?可是观众放心,都知道后头准把曹操放了。早年说书都是为了挣钱养家糊口啊,指着“扣子”拴住观众呢;可是观众这一放心,今儿有二百人听书,明儿也许就剩五十人了——就说能剩一百人,那比头一天也得少挣一半儿钱呐!所以说书的人说书非常讲究“扣儿”,有“碎扣儿”,有“大扣儿”。在这方面,《东汉》这类书,比《三国演义》就有优势。
过去说书是留一次“扣儿”打一次钱(说评书,书馆的伙计管收费,拿着小笸箩在听众中边走边收费,叫打钱)。比如我说这段《三请姚期》,头请姚期的时候,刘秀一叫门,邳彤由打里边儿出来,喊一声:“啊,你看,来了!”刘秀一回头,邳彤把刘秀夹胳肢窝底下了。说到这儿一拍醒木,这就是一个“扣儿”,这时候书馆的伙计就该打钱了。听众心里着急啊:这刘秀怎么就让邳彤给夹胳肢窝底下了呀?往下听,往下听!给完钱就都留下继续听了。再往下说,邳彤夹着刘秀就走,到菩提岗碰上姚期从那边儿夹着鹿攥着钢鞭来了,姚期管不管这档子事儿?这又是一个“扣儿”,再打钱,刚才留住的观众就继续交了。等姚期跟邳彤打起来了,刘秀喊手下留情,告诉姚期怕家里气死老母,叫姚期赶紧家里看看去,老娘要是气死了,你姚期要邳彤的命我不管,老娘要是没死呢,孤家给你们两下里说和。这儿观众心里就又不踏实了:姚期他娘到底气死没气死啊?这个说:“姚母教子有方,最怕儿子惹祸,这让人家堵着骂?门口骂、院里骂、屋里骂的,准得气死啊!”那个说:“不至于不至于,咱们往下听先生说。”这他就又往下听了。再往下说,邳彤跟姚期比武,镖打邳彤,这儿也是“扣儿”;说到二请姚期,捆了刘秀,王伦不答应,大伙儿假意赔礼敬酒把王伦灌醉,把刘秀一捆,把王伦也给捆起来了,这儿又是一个“扣儿”。大的情节转折也是这样,比如二请姚期和三请姚期之间,你要是说完二请直接就三请,“扣子”就泄了,听书的主就不听了。怎么办呢?没等三请之前又“飞”出一个“扣子”来:四个喽兵把王伦给救了,王伦骑马拿枪追下来跟另外八个人打起来,这时候又来了一个寨主,什么长相什么穿戴什么打扮什么兵刃,这么一说。久听书的都知道这应该是马武来了,但是说书的可不说,就是不提谁来了。那么到底是不是马武呢?这就是悬念,扣住观众的同时也给三请姚期以及后头的书蓄积了力量。如此往下,一个悬念没完呢又扽出若干个“扣儿”来,越来悬念越多,这样的书听众就必然爱听。
提到二请姚期这段故事,这儿就应了我们说书有句话,叫“书说险地”。如果说王伦来了直接把刘秀救下来,这段书观众听着就没意思了。不能让他救刘秀救得那么简单,跟另外八个寨主打也不能轻易的就胜,胜得越险、打得越艰难,越能显示出你要夸赞的人物的本事来。我们说传统短打书,有个人物叫欧阳德,六月里他穿着皮袄、毡鞋、戴着皮帽子,就是说这个人练把式有能耐,寒暑不侵。书中的其他哪个人物要是跟这样的人打起来了,那这段书准有意思,听书的观众准爱听;要是俩饭桶打起来,那不就没劲了吗?所以,“书说险地”是一个很重要的处理原则。我们说现代的故事也是这样。比如,我们讲三年抗美援朝的故事,弘扬爱国主义、国际主义精神,有的文艺作品写出来就把美国写的仿佛不算什么似的。我们志愿军要是把一个“不算什么”的敌人给打败了,那就把我们的英雄写弱了。对于帝国主义敌人,应该是有两层说法。第一层,毛主席说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那是说叫你不要怕它;但他要真是纸的,那么不堪一击,就不用抗美援朝打这么多年了。所以第二层,我们的战士真打在前头的时候,管他叫“王牌帝国主义”呀,当时世界上帝国主义没有比它势力更大的了,实际也确实如此。这样两边打起来才能更加凸显出我们的力量来,这在我们写东西来说要尤其注意。
我们说书要想好听,在整体结构的穿插上也有很大的讲究。有一年我发现报纸上有一个人写小说,说我们北京有两派练武的人。一派是八卦派,练八卦拳,这是董海川发明的。他武艺很高,有些练武的人知道他有把式,惦记着“撅”他,把他约出来跟他比试,结果全北京练武的都输给他了,只好跪地上管他叫师父,从此他收了大批的徒弟,大都是好样的。他的徒弟里有一个“眼镜程”,光绪二十六年在东四牌楼看见日本人拿枪打中国人,抱打不平,一顿拳把好几十个日本人打的东倒西歪。董海川死后葬在东直门外自来水公司后头,有碑写着“董海川之墓”,就是这位八卦派的创始人。还有一个门派就是太极门,这一门在北京有个叫杨露禅的人武艺最高,天下闻名。把式匠当中有“坏人”就在两个门派之间挑唆拴对儿,见着董海川这边的,就说“杨露禅说了,你们不成”;见着杨露禅那边的,就说“你们太极门的一碰上八卦门的就完”,就为了挑两边儿打起来,倒看你们俩谁成,终于有一天这两边儿见了面儿交了手了。这个内容本来挺好,北京武林为这个事儿折腾了好几年呐,多少人都惦记看看董海川怎么好、杨露禅怎么高,可是这个小说,五百字把这点儿事儿给说完了,这个作品显然是精彩不了的。要是我们说书的说,这可是一段好书啊,要是从结构上穿插着说起来,俩人且得打呢,且见不了输赢呢,可说的东西太多了。这就要求,说书人首先要对书的情节掌握熟,再者就是要掌握说书的一种笔法叫“三碰头”。还拿我说的《三请姚期》举例。刘秀头请姚期,一叫门,邳彤出来把刘秀夹胳肢窝了,情节就是这样,但是我们不能简单的就这么说。我先得说姚期家里的情况:姚期母亲病了,需要人参、鹿茸,没有钱买,大夫给了姚期人参,让姚期进山逮鹿找鹿茸,姚期夹着鹿出山口正碰上邳彤押着刘秀对面走过来。姚期必然纳闷儿刘秀怎么让邳彤逮着的吧?说书的笔法就从这儿走,往回说刘秀因为什么来请姚期,怎么让邳彤拿住。那么,邳彤怎么会在姚期家里呢?再交代邳彤是让店家蒙骗,跟姚期结了“梁子”,这才到了姚期家,没找着姚期碰上刘秀了。按着这个顺序这是一种说法。当然,好的说书人,他处理这几段书是灵活的,先从姚期这儿说也成,先交代邳彤是怎么回事儿也成。总之,是邳彤、姚期、刘秀,三笔书合成一笔书,这就是“三碰头”,书的内容和结构丰满了,观众听着也好听了。
《三请姚期》在《东汉演义》里我们称之为一个小“柁子”,它是一部书的组成部分,既像盖房子的房柁,是重要构件,又像秤砣,一个小砣管着很大的分量。建房子必须先积累足够的物资才能开始建设,说书也是这样,写小说也是这样。演员也好,作家也罢,必须注意一点一滴的累积。我们说书,需要积累的就是生活,要熟悉生活,把各式各样生活中的事情都丰富在自己的脑子里,用的时候随拿随有;我们说书用的语言也如是, 同样一个意思有很多种语言表达方式,谚语、成语、术语、歇后语等等, 都要熟知,到用的时候能够挑选出最恰当的一句来使用。比如,说这个人势利眼,看不起人,瞅着人家穷就瞧不起、见着有钱的就巴结,这一堆话的意思,我们用“狗眼看人低”,一句话就解决了。说书的语言最忌讳车轱辘话来回说,这五个字,表达了意思又表明了立场,这就是丰富的语言、灵活的运用。
当然,旧书的说法跟现在的说法不能一样。过去说书是为了挣钱吃饭,不管历史,不知道对历史负责。现在就知道啦,说书不是简单事儿。听书首先不能让人受害,要让听书的人民群众得到教育。全国说书的万八千人不止,就算一个说书的叫上来一百个座儿,全国就得有多少人听书啊!我上电台一天说三场书,听众一天就得好几万,这个数量就不少啦,一旦造成不好的影响,也是会很大的。所以我就花了不少的时间,把现在诸位历史学家的论述、诸多历史书籍资料都看了,改正了我书中很多的历史观点。旧书里有很多是唯心论、天命论,不适合今天文艺工作的需要了,我们劝人向真向善也不一定非要用神鬼的事儿来劝啊。对于这些内容,我们该删除的删除,该取消的取消,实在扭转不过来的,要跟观众交代清楚它的历史背景,以备将来还原历史真面貌。对于书中的人物也是这样,历史人物一个讲法、故事人物一个讲法,但是不管什么人物、什么讲法,要按着科学的观点把历史留下来的问题妥善解决。这个事情绝不是一
个人能办成的,要发挥集体的精神和力量,任何事情都能成功,任何困难都能克服。在此,我们也希望文学家、艺术家们,帮助我们把旧的书目内容改一改。老艺人不见得有多高的文化,甚至有很多不认识字,但是他们有艺术的处理经验和技巧,文学界、历史界的学者们有高度的文化、丰富的理论、深厚的知识。我们合作,把书改成能让观众受到教育、不受误导,这样是与人民有好处的。我们要把旧文化和新文化接上,先把旧的文化接过来,把其中有用的文化遗产继承下来,把走不通的道儿让它到此为止不再往下走,按着新的、能走通的道路再把它发扬下去,把新旧的长处结合起来,再赋予新的生活、新的生命,把真正的艺术遗产接收过来,不让它受损失,这是历史赋予我们的职责。